回去的路上,葭采一直心绪翻滚。她不愿开口,也没有功夫去理会常新插科打诨的逗笑,只是闭上眼支起头做出有些疲累嗜睡的模样,懒懒地不愿动弹。常新以为她是昨夜没睡好,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知趣地关好车窗,自个儿窝到另一个角落。不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刀削木屑的声响。
葭采听到了声响,不过现在她没有功夫去理会。恒王孟常新是个喜欢奇巧物什,好动不好静的人,平日里总爱捣鼓写新奇玩意儿,这点从他与白夫人的对话中可以窥得一二。这种时候,他总是惯于一个人自做自事,从来不喜旁人相扰。这种时候,自己正好不用理会,随他摆弄。她也趁此机会好好理一理这乱糟糟的心绪。
从前她一直以为完美的母亲形象就应该是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威严守礼,举止典雅高贵,让人感到疏离之余又生出敬重之意。母亲从来身体力行,教导她“行且有法,动静相宜”,对她的礼仪教养严格到一举一动都用标尺衡量。每一次行礼,手举起的位置,放的位置,离额前距离多少,都用标尺量的清清楚楚。若稍有差错,就被毫不留情地责打。幼时礼仪训练时的那一根戒尺给她带来的记忆鲜明清晰,让她不敢逾越雷池,常日自省,也让她对戒尺理矩产生了深深的畏惧,从此不敢肆意活泼,不敢自在大笑,也不敢喜悦时哼唱歌谣,更不敢走路带跳。
时间久了,她已经习惯于规矩文静,也习惯了语不掀唇,笑不露齿,一点一点的把自己打造成母亲所需要的模样。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了大笑的权利,甚至发出自己思想的能力。她的思想甚至都不是她自己的,她只能想被认为应该想的,说认为应该说的话,走认为应该走的路。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可以做什么,也没有权利说“不,这不是我愿意做的,我拒绝”。
然而今日,她却发现原来世间母亲的角色还有另一种扮演方式,还可以有另一种和母亲相处的方式。这个被一纸诏书与她结缡的人,有着于她截然不同的成长轨迹和氛围。
葭采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嫉妒这个人,他生活的如此惬意潇洒,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可以尽情抒发自己的天性,不用用一张假面遮住自己的面目,也不用自己看着华丽坚硬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外壳包裹真实的自己。他可以在自己的宅邸里研究收集那些奇巧之物,甚至可以随心而动,摆出一副贱贱拽拽的讨厌模样和她过招。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免酸涩,涌起了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这家伙,倒还活的真轻松。虽然她依然敬慕着自家的母亲,可她还是隐隐希望自己能够像刚才常新那样“姐姐”前,“姐姐”后的插科打诨,和白夫人相处的有如密友。
木头削屑的声响细细碎碎,窸窸窣窣,但却越来越清晰可闻。葭采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不觉循声望了过去。孟常新手里的那块不知道从哪儿拾来的小木头已经被雕磨出了一个大致的形状,瞧着隐约是个人像。
“这是要雕的什么?你还有这等手艺?”葭采很新奇,恒王殿下居然还学了木雕吗?可从没听说宫里还重视工艺教育啊。古曰士农工商,工只比末等商前一级,历来不被重视。虽说南辽大力发扬先节策帝以来兴起的重商理念,对于通商持鼓励态度,由此也带动了工的发展,可到底在明面上,工还是不被认为是上流人士应该修习的正业,始终上不了台面。
“豁,看来你歇息够了。”孟常新吹了吹木雕上的木屑,把木雕翻过来看了看,又复归原位。“这玩意儿我从小就做惯了,如今这手艺虽然比不上外头那些童子功深厚的匠人,但是勉强能上的了台面。”他把木雕搁手里转了圈抬头看了葭采一眼,又低头仔细琢磨那木雕。
葭采看他拿着那把小刻刀在木雕上削削琢琢,一会儿大刀阔斧似的削的利落,一会儿又精雕细琢,把那五官细细描摹,匠心独具。看样子,他雕的不是一个粗犷蛮汉,不然不至于雕的那般细致。马车轱辘轱辘的在官道上行驶着,孟常新根本没理会外头的动静,就一心扑在那木雕上,似乎不做完这件事儿,他也宁可呆在车上不下去。
过了一会儿,那雕像逐渐显出形状来了,头戴花冠,乌云梳起,眉眼有如秋日澄水,干净明秀……等等,怎么这五官和打扮看着有点眼熟?那装束,服制,发饰也熟悉得可怕。只不过这神态……
孟常新把木雕举到距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上上下下审视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收起刻刀把木雕递到葭采面前:“王妃看看,这女子可还眼熟?”
葭采震惊地看着常新在短时间内雕出的刻像。孟常新说自己技艺只是勉强上的了台面明摆着是自谦,还未到恒王宅,便已完成了一尊小小的精致青年女子木雕。那女子眉目传神,栩栩如生,头上的配饰与衣裳上的纹路分毫必见,几乎寻不出一丝不精到。更让她惊讶不已的是,那女子的面貌赫然就是她自己的模样,正是她昨儿大婚时的装扮。不同的是,木雕上的女子笑得格外明媚,眼角眉梢还带着一丝促狭,生动活泼,看过去竟然有几分娇俏。
孟常新笑得意味深长:“王妃,你贤名远播,端的是温良贤淑,大家风范,学习礼仪时也颇得教引女官赏识,对你是各种交口称赞。可是大婚当天晚上,王妃的表现可是让寡人大开眼界,记忆犹新啊。这越是看着温顺的猫,爪子就越锋利,一出手,就抓得人一脸血痕。王妃说是也不是啊?”
葭采本来还有些讶异和感动,此人从昨晚才见到她,不过短短相处,就将她的形象刻入脑海,如此迅速地完成了她小像的雕刻。何况愿意雕刻女子小像意味着什么,她也有所了解。看常新雕刻小像的过程中,她由于过于好奇他所雕刻的东西,一时也忘了自家那些伤感纷乱的情绪,倒是抒怀不少。对于此人居然还能有这么一面,她意外也高兴。但是听完他这些欠揍的话和那让她恨得牙痒痒的笑容,她瞬间又忍不住想要像他说的那样,伸爪挠他一脸。
孟常新的坏笑如此明显,她却碍着外头还有车夫侍从,不敢对常新有任何实质上的小报复。毕竟,哪有新婚的王妃不避讳下人和自己的夫君明目张胆嬉闹的,传出去根本就是羞人脸的事情。葭采恨恨地看了常新一眼,一把打开常新的手,别过脸去开窗子,再不想看到那张一脸戏谑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