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吴双深呼吸了一口气,拿着照片和老祁一起进了审讯室。
“开始吧。”老祁提醒吴双。
“宋以安。”吴双顿了顿,“我们在刘金成家的相册里找到了这张照片,请解释一下你和他的关系。毕竟,现在我们是合作关系,我们有必要了解你和死者的关系,才能放心让你潜入内部。”
“这也是我想见你的原因。”宋以安回答。
“……”吴双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六年前,我因为家庭变故,成了孤儿,是老刘收留了我,待我如亲儿子一样,我很感激他,可是……”宋以安说着低下了头。
“什么?你父母……”吴双却注意到了前半句。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经历了这么巨大的变故。所以,这才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吗?可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比他说的还早了两年。
“那刘金成和他儿子关系怎么样,这张照片上并没有他儿子,或者说,就像是,你取代了他儿子的地位。”老祁发问。
“我和他儿子没有见过面。”宋以安说,“不过,他儿子和他关系应该不算好,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他儿子回家走后,老刘都会找我喝闷酒。”
“这么说,他们俩的关系并不好?但是他儿子得知死讯时可哭得很悲伤啊……”老祁有点奇怪。
“也不能这么说吧,平常有矛盾很正常,这次可是关乎性命的事啊,再怎么也会伤心吧。”吴双倒是觉得挺正常。
“不,你想想,如果是偶尔有矛盾很正常,但是正如宋以安所说,几乎每次都会找他喝闷酒,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很紧张,而且他儿子回家的目的也就值得怀疑了……”
“好像有道理……”吴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宋以安突然说。
“你说!”
“有一次,我给老刘打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很杂乱,像是在餐厅之类的地方,有个男人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你不配当我爸之类的,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问老刘,他只说是邻桌的孩子在闹脾气,跟他爸爸吵架呢,现在想想,餐厅那么吵闹的地方,邻桌的声音怎么可能听得那么清楚……”
“你说的这点很重要,这么看来,当时很有可能是他们俩在吵架。”
“而且还是特别严重的事。”吴双补充道。
“听起来,好像是刘金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儿子的事……”
“嗯。那,我们要不要把他儿子叫回来重新做调查?”
“当然,在这之前,我们先把宋以安送出去吧。”老祁赞成地说。
宋以安抬起头,刚好和吴双正望向他的目光撞上,两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地转过头,心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不自在。
“好。”吴双回答道。
“祁警官,我……想和吴双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宋以安突然说。
“这……好吧。”老祁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答应了。
“那我先出去,你们抓紧时间啊。宋以安,现在,你是我们的战友了,我希望你时刻牢记这一点。”老祁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希望。
“我说到做到。”宋以安回以一个微笑。
“说吧,你把我留下来干什么……”吴双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睛盯着他衣服上的扣子问。
“吴双……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吴双被这句话彻底打乱了情绪,明明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他这句不轻不重的问候,却让她突然崩溃。
看到对面的女孩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紧张就东张西望,宋以安轻轻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现在心情很差跟你讲。”
“突然觉得命运很神奇,竟然会这样和你再见。”
“……”
吴双正想说什么,宋以安没有给她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连高三这么重要的时光都没能陪你一起度过,我……很遗憾。”宋以安顿了顿,“但你相信我,我是有苦衷的。”
“呵,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太烂了吗?”吴双对这无力的解释很生气,一句有苦衷就可以抵过过去的遗憾吗?
“我……”
不等宋以安回话,吴双提高了音量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我开学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到处找你,却得知你已经退学的时候,有多崩溃,我,我疯了似的给你打电话,我给你发QQ,给你发短信,在你的博客下面留言,可是那些头像一灰,就是八年。八年啊!”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吴双哽咽了两声:“不好意思,我有些激动了,这些都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咱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是我自己找罪受,到处问你的消息……”
“对不起……”冰凉的触感突然抵达吴双的脸,手铐的温度传来,宋以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正皱着眉头拭去她没忍住的眼泪。
“别碰我!”吴双一把推开眼前的人,惊慌地转过身去。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明明这么生他的气,还是心跳加速,吴双好讨厌现在的自己。
“我……我不希望跟你分享我的痛苦,那会让我很难堪,而且,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痛苦……”宋以安决定如实说出八年前的事,即使那意味着揭开伤疤再经历一次鲜血淋漓。“那年暑假,我爸妈离婚了,我妈不告而别,我爸变得消沉,仅仅两个月,他瘦得不像人样,还开始抽烟酗酒赌博,不该碰的都碰完了,欠了一屁股债……我们被迫搬了家,到处逃,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我害怕别人找到我们,把所有的社交都断了……也和你断了联系……”宋以安说着说着无力地扶着桌子,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夏天,少年拿着刚发的成绩单,带着老师告诉他的好消息,老师说,他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了被保送的资格,他正急着回去跟爸妈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推开门,迎接他的不是惯常的饭菜香,而是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爸爸,地上已经杂乱地堆了一堆烟头,凌乱地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中,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灼烧在他的心上。
“爸……”少年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助,带着做梦般的不可思议。
沙发上的男人没有回答,就像一具呆滞的木偶一样继续抽着烟,头都没有转一下。
宋以安跑过去,单腿跪在了地上,那张成绩单被他随手扔到一旁,他使劲摇着爸爸的双手,男人如梦初醒似的仰起头,那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的胡子已经冒出了青黑的茬,不修边幅的样子是宋以安从没见过的颓废。
“啊……你回来了……”爸爸呆滞地回答,准备站起身,却又无力地跌回了沙发。
“妈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年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好像被丢到了一个无人之境,四周都是黑暗,没有人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安慰他,孤立无援。
那天晚上,他跟着视频给爸爸做了一道番茄炒蛋,蛋糊了,而且很咸,他吃不下,爸爸只是坐在桌边抽烟,迟迟没有动筷。
他不想看见家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他生平第一次去了酒吧。
灯红酒绿,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仓皇失措地走进来,一脸的痛苦,引得吧台旁的小姐们频频侧目,有几个开始搭讪,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不要碰我!”宋以安歇斯底里地吼道。
被扫了面子,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很恼火:“小朋友,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找乐子的嘛,你要是这样的话,小心我们叫大哥哥来教你做事哦……”
宋以安受不了这乌烟瘴气的环境,头也没回就跑了出去。
他觉得被她们摸过的衣服都好脏,他想洗澡,他想回家,可那个家……他不要回去。
没有带身份证,连酒店也住不了,他就在街边的长椅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不出意料地感冒了。
“爸……”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如此的脆弱,宋爸爸心头一紧,说不出的难受,桌子上那盘难以下咽的番茄炒蛋已经被他吃完了,这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厨,多么有纪念意义的一件事啊,却是在这样的时候发生。
“儿子……你在哪儿,爸去接你。”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好想冲过去抱紧自己的男孩,他才十几岁,自己就是他的天,昨天那副鬼样子,自己都唾弃。
赶到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宋以安脸红红的,身上烫得可怕,他急忙把他送到了医院。
“爸,你和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去哪儿了,她不回来了吗……”宋以安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发小了下去。
“儿子,我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宋爸爸把头深深埋进双手,就像两块无用的遮羞布。“我们……离婚了,其实,几个月前,就已经经常闹矛盾,但是为了不影响你,我们约好尽量不要在你面前表现出来,可是前几天,她……她说她真的忍不了了,她没办法忍受这种生活,面对着一个已经没有爱的丈夫,面对着愧疚不已的儿子,还要装出一副幸福又美满的样子,在人前假装模范家庭,关起门来,却是无尽的争吵。”
宋以安好难受,他难受爸妈为了自己隐忍了那么久,更难受自己就这么被抛弃。
“她说她要去找寻自己的热爱了,生活不止柴米油盐,她有自己的梦想,她不想每天囿于厨房和菜市场,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且,说到底是我的错,忙着工作,错过结婚纪念日,错过她的生日,错过你的生日,错过了很多很多不能错过的瞬间。”
“她说,你知道儿子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走路吗,你知道他喜欢干什么不喜欢干什么,喜欢吃什么对什么过敏吗……没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从来没有关心过你们俩是不是喜欢我给你们买的东西,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一厢情愿地给你们我认为你们喜欢的……我对不起你们……”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自己儿子面前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爸!”宋以安抱住痛哭的爸爸,眼泪止不住地留,“我不怪你,你,你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对不起,对不起……”他好像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只会一直重复这句话。他知道,不管怎么做,他们回不去了。
“求求你,把妈妈找回来好吗……我,我,我好想她,我想吃她做的菜,我想听她的声音。我昨天晚上跟她打电话,她不接,我就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我手机都快没电了,她就是不接,她怎么这么狠心,我打了那么久……”
“儿子,她……她不会回来了……”
“我不信!她怎么会舍得抛下我们,我们不是还说国庆节要去青岛玩吗,我还说过年的时候要跟她学做菜呢……昨天晚上我跟着视频学的,好难吃……我要她回来教我……呜呜呜……”宋以安哭得语无伦次,他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不管是小时候受了伤,还是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都不及这刻骨的疼痛来得猛烈。
吴双惊愕地回头,宋以安倔强地紧咬双唇,明明讲得那么痛苦,却还是要继续讲下去。
“别说了……”吴双心疼地皱了皱眉,她一点儿也不不喜欢哭的,尤其是自己在乎的人哭,就好像他的眼泪全都烙在自己心上一样疼。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难道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就和你绝交吗……”吴双后知后觉地觉得生气,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朋友,有困难时不会想到她,开心时想要分享的也不是她。
“吴双,原谅我好不好……”宋以安语气带着哀求,眼神里满是歉意,他是真的很后悔,不是他不把吴双当回事,而是他怕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的痛苦去徒增别人的烦恼,他不想这样做。
“宋以安你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生你的气,我气的,是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也许结局,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吴双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们重逢了,多好的事啊,可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是审判的一方,一个是被审判的一方,即使暂时联手,也终究改变不了他们处在对立面的事实。
“那如果我说……”宋以安欲言又止。
“说什么?”吴双追问,仿佛期待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没什么……”宋以安叹了口气,现在说喜欢这种字眼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徒增尴尬罢了,还是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心里吧,就让它慢慢腐烂,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被消解掉吧。
“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啊。”吴双很崩溃,她受不了说话说一半的人,何况他是宋以安。好奇心让她继续追问了下去。
“没事,就是想说,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事实,让你这么着急担心,对不起。”宋以安终究选择了闭口不提他两年的暗恋,以及……后面无数个日夜的愧疚和思念。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吴双差点又爆发了。她讨厌听到对不起,这个词,从来都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不过是马后炮,在伤害过后又来揭开伤疤,无济于事,甚至更加严重。
“……”宋以安坐回了椅子,凝视着吴双的眼睛:“吴双,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能够完成这次任务,我一定弥补这么多年的过错,不管以什么方式。”
吴双没有回答,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了,就连这里的空气,她都觉得令人快要窒息。
对不起……宋以安在心里无数次重复这句话,他不知道吴双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一直以为,吴双只是太讲义气,朋友的不告而别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可此刻的宋以安,怎么会明白,那个执拗的女孩,那个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拥抱,一个坚实的,温暖的,让她安心的拥抱啊。
“聊完了?聊得怎么样?”老祁看见吴双眼圈红红的走出来,心知肯定是聊了什么不开心的话题,敷衍地问了两句也就不再提这回事了。
“咱们现在要在不惊动刘金成儿子的情况下把他带回来,同时把宋以安秘密地送出去,这两件事就派之前负责追踪的小组去做了,其余人,查刘金成儿子的所有资料,包括他的家庭成员的资料,对了,还要派两个人密切追踪宋以安的行踪,不能有任何疏漏,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做得好就是暗度陈仓,做不好,可就是放虎归山了。暂时就派小鹏和小天吧,你们俩在这方面最有经验。”老祁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丝毫不顾忌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他人可以走,但案子不能乱判,这是原则问题,也是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