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初年,冬,梵南的雪落得纷纷扬扬,大有淹没都城之势。
便是在这漫天白色里,傅红雪遇见了阿糯。彼时, 一身红衣的傅红雪在漫天飘扬的大雪里愈走愈倦,支撑不住眸光将熄的时候,竟堪堪望见一个白色身影疾步走来,意识模糊间竟错觉有大片阳光涌入,很温暖的样子。
傅红雪再度醒来的时候,初映入眼眸的便是阿糯的笑脸。眉眼弯弯,嘴角也弯弯,温温柔柔的笑意像阳光一样发着细微的光芒,弥散在空气里。
是了,阳光,后来傅红雪如是想,用这个词形容阿糯最是贴切了。
阿糯是一个哑巴。傅红雪问及她的名字时,她噙着笑用手指在他掌心划“阿糯”,没有姓氏。阿糯一个人居住在梵南边缘的山林里,这座破旧的小茅屋里,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清静得很。傅红雪伤的重,又侵染了寒疾,阿糯便让他留下休养。朝夕相处,傅红雪到底是知晓了阿糯的性子。初时,他因伤日日待在茅屋里,阿糯便时常寻来些书,两人静静读着。阿糯总是很安静,便是连他这一身伤如何来的都不曾过问。待到傅红雪伤好了大半时,阿糯便带他凿冰抓鱼,投粮捕鸟,掘雪取草。十八九岁的阿糯,瘦瘦小小的阿糯,敏捷快活的像山林里的小动物,与她安静读书的样子似乎很不相称,又似乎很理所当然。傅红雪常常恍惚,这般安静平常的生活有着一种悠久的舒服,好像本来他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
不问世事的时光像积雪一样融化。
该走了啊,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也是时候了结了。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那把刀柄漆黑刀鞘亦漆黑的刀,那把他十八年人生来从未放手,一直背负的刀。
要如何告别呢,如何告诉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丫头,他这一去,便是不归了。
傅红雪立于陡峭的山岩上,定定的凝望着山脚下蜿蜒着深入梵南心脏的小路,忽然觉得悲哀,那是,早就注定了的奔赴。
身后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傅红雪转过身,果然是阿糯,寻他而来的阿糯。
我要走了,阿糯。
话至嘴边,却难出口。如何说的出口?他是要去讨别人欠他的,却无法偿还他欠阿糯的。
一步一步,阿糯走向傅红雪。
一笔一笔,手指划过手掌。
去,等。
阿糯笑望着傅红雪,眸间了然的笑意融融,清晨的阳光就那样落下,温温暖暖。
这是初春罕有的大风,恣意阴沉的呼啸着,仿佛在替人呐喊着什么。傅红雪迎风而立,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刀,等待着出鞘。他望着同样立于宅院里的那人,那人眉目紧锁,眼睛里除了决绝狠厉似乎还透着,怯意。一个纵横江湖数年,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他在害怕什么?死吗?可是丧于他手的人命又何止百条?
风来得愈发狂烈。
剑已出鞘,刀却未动。
剑光明亮,快如闪电,剑气袭来,犀利无比,一招封喉。
只一瞬间,血气弥漫。
那血,却不是傅红雪的。
刀出鞘的那一瞬间,剑已被破。
十八年人生来的日日苦练,十八年来母亲日日重复的仇恨、诅咒与沉重的期冀,早已造就了傅红雪绝世的刀法。
他的刀从不轻易出鞘,一旦出鞘,那人必死。他的刀,宛若他本人,是生而复仇的。
风仍未止。傅红雪正欲离去,却忽的听闻细微的啜泣声,在风声中若有似无。他破开了宅院偏门,屋子里,是,妇孺和下人。他来复仇,来得悄无声息,那人怎可能来得及遣散妻儿家丁。这简单的藏匿,原来那人怕的是这啊——满门屠杀。
可他当初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傅红雪注意到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噙着泪水、咬紧嘴唇望着他。如果十八年前他稍微年长一点,也会以这样的目光注视那些屠他满门的人吧,这样掩饰不住的悲痛仇恨的目光。
傅红雪那压抑的满腔愤怒忽的变成了无比的沉重。
他想起临走时母亲的叮嘱,“从今以后,你要杀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都是该杀的。你要把他们都杀干净,妻儿老小都要杀。不然就对不起我们全家。你记住了!”
他想起这十八年来夜夜的噩梦,偌大的宅院里,满地的尸体,浓重的血腥气,血水与纯净的白雪交融,在红雪中蜷缩着抽泣咒骂的母亲。他便是降临于那个有着巨大悲怆的夜晚,所以他叫傅红雪,所以他生而为了复仇。
他想起第一次杀人时,心的颤抖与刀的镇定。
然后,他想起阿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一念心动。
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会杀你们的,我已报了仇。”
傅红雪转身欲走,他想,我已经累了,我要放下了,十八年来承受的一切。
巨大的风声忽的袭来。剑穿入身体的感觉原来那么痛,钝钝的疼。
傅红雪意识模糊的瞬间,似乎看见一个妇人歇斯底里的喊些什么,听不清了。他只是想,阿糯,我怕是回不去了。
风停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的样子,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傅红雪睁开眼睛的时候,差点被强烈的日光灼伤了眼。他身在一间客栈里。那个倚在门边,衣着破旧,正大口喝酒的人大大咧咧地道“醒了?你小子命可真大。”
傅红雪毫不在意的笑道“救命之恩,谢了。”
“哎,小事小事。不过你可终于开窍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一个人。”
“去吧,去过恣意潇洒的人生。”
嘉元二年,元旦,梵南的街市闹的欢欢腾腾,大有普天同庆之势。
便是在这漫天红光里,傅红雪再次遇见了阿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