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阳的存在算是让张东升有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理由。
毕竟像这样的一个好苗子，好学生，哪一个老师会不喜欢他呢？自己若是能让这个学生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届时再去死也是可以的吧。
张东升自嘲地轻笑。
自己还真的以为那个学生必须要有自己的教导才能拥有更好的未来吗？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眼前锅里快要糊掉的菜让张东升无暇顾及心底的那些消极想法。锅铲不停地翻动着，张东升这才想起盐还没放。
果然是老了。
……
张东升和朱朝阳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有着对方才明白的独特的想法，像是纯白中的两滴突兀的浓墨，只能互相靠近。
朱朝阳把张东升定义为自己的知己，像是伯牙子期那般，世上的独一无二。话虽如此，朱朝阳却还是觉得张东升好像还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地去掩饰着些什么。
“张老师，我想去你的家里住一段时间。”朱朝阳终于还是想张东升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你妈妈知道吗？”张东升并没有问他原因，这是出于一种莫名的信任。
朱朝阳回答：“她和马叔叔出去旅游了。”
周春红对朱朝阳很是放心，于是便在几天前和马主任出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你可不要嫌弃我家啊。”张东升打趣道。
“不会的。”朱朝阳扬起笑脸。
又是傍晚。
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天黑得吓人，路灯闪烁着光亮，和星星一样垂死挣扎。漆黑的小路上，连影子都没有。
“张老师，又遇见您了啊。”小混混们又出现在路上。
张东升愣住了，正想像往常一样拿出钱包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身旁的朱朝阳。老男人早已被践踏到破烂的自尊在此时突然又重新回到了张东升的思维里。
作为师长的那一点在学生面前尊严又被唤醒。
张东升犹豫了。
朱朝阳也发现了张东升的为难。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拳挥上去，砸在了为首那一人的脸上。
他们很快便扭打起来。张东升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
公文包里有一把剪刀。
下定了决心，张东升拿出剪刀举起手向其中的一个人直直地刺下去。
剪刀刺入皮肉的声音极为粘腻，那人哀嚎起来，惊到了朱朝阳以及其余的人。原本为首的那人的脸色几乎是刹那便阴沉了下来，然后走向张东升想要教训他。
张东升的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怨气以及压抑在这一瞬间似乎都爆发了。那个人伤口的铁锈味很好地刺激到了张东升。张东升把剪刀从那人的身体里抽出，溅出了几滴血液。
扑倒了为首的那人，张东升坐在他身上疯了一般地向下用剪刀不断地刺进他的身体再抽出，再刺入。一旁其他的小混混毕竟都只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学生，平时也就只是靠着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威慑他人，达到抢劫目的。事实上他们的攻击力也并不怎么高，只不过是会挑人下手罢了。此时看见张东升这般吓人，都不敢上前去，也因自己平时的抢劫行为而无法报警求救，便只能静静地看着张东升不断地刺伤那人，心里暗暗祈祷着别把人弄死弄残就好。
血液覆盖在原本沾有泥土的白衬衫上，指缝里掺夹着他的皮肤组织，指尖上残留着的静静的冰冷的体温被温热的血液取而代之。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那个被扑倒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剪刀在自己身上刺来刺去，皮肉被划开的感觉着实疼痛。他从未发现想张东升这样文雅且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为何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张老师！”朱朝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拉住了张东升意欲刺入他心口的手。
“张老师，我们回去吧。”朱朝阳略显疲惫地扬起一个笑脸。
张东升这才恢复了理智，摇摇晃晃地从那人身上起来，拿着剪刀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血。
“嘶，快走！”剩余的人见张东升貌似不会再攻击他们，赶忙扶起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逃走了。
朱朝阳和张东升也没去管他们，他们也知道这群小混混是不会报警的，那样便没有的威胁，就随他们去吧。
张东升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向朱朝阳解释。朱朝阳也不询问，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卫生纸递给了张东升。
“朝阳……我……”张东升呐呐地张开了口。
“老师，我饿了，回家吃饭吧。”朱朝阳一边替张东升擦干了衣服和手上的血渍，又把剪刀拿过来，仔细擦去血液和指纹然后扔在路边，一边打断了张东升的解释。
“朝……”张东升想说些什么，但思考了一下后还是选择闭口不谈，“刚好我也饿了，回去老师给你做饭。”
“嗯。”朱朝阳笑了笑。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朱朝阳跟在张东升的背后。朱朝阳觉得张东升的身周都带有着一股很压抑的气息，看上去有些绝望，尤其是在这种橙黄的，闪烁着的灯光下，显得更为严重。
朱朝阳此时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张东升一定对自己，或者是说，对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隐瞒着什么。
大概是因为和那群混混纠缠太久了吧，今天张东升没有在电梯里看见那个拿着水枪的小男孩。
“咔哒”，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大门便轻而易举地被张东升打开。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张东升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才开了灯。
“朝阳，进来吧。家里有点乱，别介意。”张东升带着些许歉意道。
“啊，没事的。”朱朝阳环顾四周。这房子本身其实并不怎么大，但家中家具甚少，有的物品甚至有些落灰，倒是很难让人想象到是经常有人居住的房屋。本身就空荡的屋子不知是否受到了屋主的影响，倒还显现出些许的死气，把这里衬托得偌大无比。
张东升放下包，转身进到厨房里做饭。朱朝阳便在此时无聊地闲转。
地上的几根橘黄的猫毛吸引了朱朝阳的注意。他抬头又看了看屋子，没有任何关于猫生活过的痕迹，只有这几根突兀的毛。
“老师，你养过猫吗？”朱朝阳不禁问道。
张东升切菜的动作一顿，沉默了半响：“以前……有养过。”
“啊，这样啊。”
朱朝阳看到了主卧。他趁着张东升切菜的时候溜了进去。
尽管这有些不大礼貌，但朱朝阳却实在是想要帮助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去帮他解决什么。
墙上有一个明显的白痕，以前定然是挂过什么东西的。应该是相框之类的存在。床上有些落灰，也没有清理的痕迹。房间里的灰尘颇多，朱朝阳走进来的脚印倒是有些明显。这里已经很久没人进来了。朱朝阳闭上眼，眼眶竟有些发涩。不知为何，他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伤感。也说不大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是……自己唯一的，唯一在乎的存在，离开了自己，没有理由地离去。心脏像是被许多小针密密地扎着，难受至极。这个房间太过于压抑。明明没有什么东西，但就是给人以一种，很，很绝望的感觉。
朱朝阳默默走出了房间，来到了书房。书房相比于主卧来说干净了不少。桌上有一种药。朱朝阳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拿起来看了一下。
氟西汀。
朱朝阳知道这种药物。是较为常见的，抗抑郁的药。盒子里的胶囊已经所剩无几。蓝白色的胶囊像是人最后的希望，但显然，这药物对于张东升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此时它更像是一种讽刺和绝望。
有自杀倾向的人是要慎用的。
因为它会有副作用，而它起效又需要一段时间，这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会在这种渐渐绝望，产生自杀的想法，更不要说原本就有自杀倾向的人了。
朱朝阳此时明白了张东升的压抑从何而来。
抑郁啊。
厨房里的烧火声停了下来，朱朝阳连忙放下药盒，跑回客厅里，尽量装作无事。
“朝阳，吃饭了。”
张东升温润的声音响起。朱朝阳应了一声，起身来到餐桌前坐下。
他看了一眼张东升。温文尔雅的老师，嘴边还会噙着一丝微笑的老师，对学生从来充满耐心的老师，会是个抑郁患者吗？
会的。
朱朝阳敛眸，想到了自己。其实，如果没有严良普普的话，自己也是会和张东升一样的吧。在地狱行走，被所谓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有一丝温情的存在，感觉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空旷，而又迷茫。似乎那时的自己，身周也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只会日复一日地学习着，于他来说好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活着的，包括他。都像行尸走肉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多余的情绪。不能哭，不能笑。只能在“天才”的保护壳下蜗居。
压抑得无法呼吸，在名为爱的背景下窒息。
朱朝阳只觉得口中的饭菜都失去了味道。
“张老师，那，这几日就要麻烦你收留我了。”朱朝阳逼迫自己从过去的回忆中抽出，挤出笑容对张东升道。
“……不碍事。”
索然无味的食物被吞入腹，此时吃饭不再是一种享受，更像是为了活着，去被迫地吞下去。更像是在完成任务，又或是在被处以必要的刑罚。
朱朝阳想起了那几根猫毛。
想必那也是张老师的希望之一吧，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他活着的信念之一，不过，就目前看来，这个希望应当被上天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抬眸再看一眼张东升，只感到一丝同病相怜，抑或是一种共鸣。
朱朝阳的眼睫颤了颤，压下心中泛滥的酸涩，垂头继续咀嚼着食物。
……
朱朝阳上课的时候会关注着张东升。
他发现了以往没有发现的事情。
除他以外的所有学生对于张东升都是无视的态度。极其冷淡。
张东升在他们眼里似乎就是透明人一般，没有人会在意他讲了什么，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感受。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只是小丑的刻意搞笑。被张东升视为最神圣的数学在他们眼里似乎只是最好旷课的学科。
张东升只能继续讲下去。脸上温润的笑容此时成为了被别人所嘲笑的存在。朱朝阳能感受到他的绝望愈发地深了。他想帮他，可他又能做什么？不过是给张东升徒增烦恼罢了。这般想想，自己倒也真是，无用。
张东升提出了一个问题，本也没指望有谁能回答，正准备继续讲下去，却见朱朝阳举起了手。
张东升愣在了原地。
往日朱朝阳都是沉默的，只会在座位上默默地听课。
张东升将他点了起来。
完美的回答。
朱朝阳坐下。他看着张东升像以往一样讲题，可他分明看到张东升的双眸在一刹那，被点燃了一种火光。
叫做希望。
朱朝阳发自内心地向张东升露出一个笑容。
张东升讲课的语调也带上了些许实质性的笑意。
……
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朱朝阳以补习方便之名在张东升家长久地住了下来。周春红和马主任也就不再在意何时回来，说是要玩遍全国。
朱朝阳也明白了体育好的重要性，开始全方面发展。
张东升的家里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了。朱朝阳得了奖学金，给家里买了一只白色的猫，取名为新升。
新升，新生。
而那盒氟西汀，也住在了垃圾堆里，或许已经伴着里面的蓝白色胶囊一同销毁了吧。
朱朝阳总会抽空去少年宫听课，在朱朝阳的积极回答下，也慢慢地带动了些许较为爱好学习的学生一同回答问题。那些学生也发现了张东升讲课的亮点。张东升转正了，成为了少年宫的金牌教师。
他的家里也不再空荡，添置了许多朱朝阳的东西。
一切都在时间的推进下变得美好。
或许这就是苦尽甘来也说不定。
……
“张——老——师——”一个一米八的青年在少年宫的教师办公室里抱住了张东升。周围的老师也已经见怪不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我们交往吧？”朱朝阳小声地在张东升耳边道。
“好啊，”张东升笑了笑，“我亲爱的朝阳同学。”
我生命中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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