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姓名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1941年9月,莫斯科。
高大的斯拉夫人推开门,握着枪的守卫退后几步,向他鞠了一躬。已经在座的几位领导人同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来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伊万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他走到会议桌的最前端,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灼灼。
“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苏维埃的精神是必胜的……”
在座的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严肃的光芒。从这一刻起,这场苏维埃对抗德意志的战斗打响了。
莫斯科郊外那天的天空格外纯净。深蓝的幕布上闪烁着光点,依稀能望见远方一望无际的黄金似的原野。旁边的白桦林寂静着,如果突然从里头走出一个天兵神将,恐怕鲍里斯也不会感到惊讶。
远方传来军用汽车在泥土路上行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伴随着扬起的尘土传到这边来。
“鲍里亚,你说那是谁?”有着深栗色头发的青年对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说。
“大概是位重要的军官,来前线视察工作来了。”被称作鲍里亚的年轻人回答道。
晚上的营地里并不沉默。不知是谁翻出了老旧的手风琴,就着月光拉起了熟悉的小曲。战士们抱在一起,坐在地上的木桩上,用不准的调子跟着乐声合唱。鲍里斯也跟着小声唱。不一会,他就不唱了,他想起自己的家乡来。
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在读大学了,当德国兵打进来的时候,他跟着年轻小伙子们一起去征兵处报道,然后就上了战场。
母亲是支持他的。鲍里斯的父亲早就死在了德国人手里,他还有个叫娜塔莎的妹妹,他离开家的时候,小娜塔莉娅才十岁……
突然,手风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小伙子们陆续站起身来,慌忙对着来人敬礼。鲍里斯和杜尼亚也跟着敬礼,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瞧见那人肩章上的一颗小金星和四颗菱形,鲍里斯心里就有数了。
“瞧,来的是个上将呢。”他对杜尼亚小声说,“这大概就是坐着汽车来的那位。”
伊万的个子很高,在一众年轻人里头突出不少——尽管他自己看起来也才二十多岁。他的头发是铂金色的,面孔是典型的斯拉夫面孔,并没什么特别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双红色的眼睛,看起来奇怪,鲍里斯却觉得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啊,你是伊凡诺维奇吧。鲍里斯·伊凡诺维奇·西多里夫。”伊万叫住了鲍里斯,他不得不走到前面来。
“是的,长官。”鲍里斯拘谨地回答道,“我是鲍里斯·伊凡诺维奇。”
“我认识你的父亲,他是个很好的军人。你真该见见伊凡说起他最自豪的儿子时的样子!”伊万拍拍他的肩。
“鲍里斯是我们这最好的同志。”杜尼亚插嘴道,“他是最勤奋的,从来不抱怨!”
“伊凡会高兴的。”伊万点点头。“你们是最值得为人所称赞的!”他转向所有的人,“今日你们给予苏维埃的,永远不会被忘记。罪恶的纳粹必会败在伟大的红军之下!”
年轻的军人们互相对视着,他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火光。
“这就是那位大人物了……”杜尼亚感叹地说,“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你在说谁,亲爱的杜涅奇卡?”鲍里斯问。
“伊万·布拉金斯基,”杜尼亚回答道,“那个背负着民族使命的人。有人说他是苏维埃的化身,有人说他是布尔什维克的化身,但他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
伊万没什么架子,年轻人们很快就和他熟稔了。手风琴的声音又响起来,只是这次换了首曲子。
“听啊,是喀秋莎!”杜尼亚感叹道。旁边的人们又开始唱歌了,还有个卫生员姑娘在那里跳舞。
鲍里斯听着熟悉的旋律,又想到自己可爱的小妹妹了……
“娜塔莉娅!”他不自觉深情地呼唤道,“你和妈妈过的还好吗?等我把德国人打回去,等莫斯科解放了,我就回去找你们……”
他声音大极了,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有挂念在心里的人儿啊!连那个叫做伊万的上将都陷入了沉思……
每天都有人死在战场上,鲍里斯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时新来的步兵还没认全就死了一半。军营里原先的那一批人只剩下班长,鲍里斯,杜尼亚和几个侦察兵了。他现在也算个老人了,鲍里斯想。
第一天晚上后他就没怎么见过伊万了。对方似乎很忙,经常去往不同的地方……有时一连消失好几天,鲍里斯时常担心他死在了前线。
上将是不上前线的,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伊万却是个例外。他不是侦察兵也不是步兵,甚至不是个骑兵,又似乎什么样的兵种都能担任。他通常是和鲍里斯一样的步兵,每次都是冲在第一个的。有时候,和他一起的人都死光了,要么是叫德国人给捉了去,伊万却一点事都没有……
杜尼亚和鲍里斯讲过,可鲍里斯依然不太明白。化身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难道真的有么?看到伊万,他有些相信了……
十月,他和杜尼亚的编队调到了莫斯科城里整顿休息——上面派下来了更多的兵力。这正合鲍里斯的意。他带着杜尼亚在城里走,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从小在这长大。
“鲍里亚,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杜尼亚提议道,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鲍里斯何尝不想呢?但是想到杜尼亚的家人和朋友还在东边,他又迟疑了。
“谢谢你,杜涅奇卡。我对娜塔莉娅保证过要在战争结束后去见她的……”他拍拍朋友的肩膀,目光望向远处家的方向。
“鲍里亚……是那个叫做伊万的军官!”杜尼亚的惊呼惊醒了鲍里斯,他顺着杜尼亚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伊万戴着军帽,铂金色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来,他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瞻仰风中的普希金雕像。他也像雕像一样立在风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摘掉自己的帽子,朝普希金的方向行了脱帽礼,随后保持着那个严肃的姿势,朝更远的方向去了。
又休整了几天,他和杜尼亚的编队在莫斯科参加了11月7日那场著名的阅兵,随即立刻开往前线。
“啊,前面就是我们的地方了!”鲍里斯自言自语道。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身后跟着几个零星的战士,而绝大多数人都死在了德军的包围圈里。
鲍里斯急切地盯着地平线,是不是有说话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了,气温逐渐降了下去。莫斯科的夜晚是可怕的,如果杜尼亚和其他人天黑之前没有回来,就只能等明天去寻找他们的尸体了。
鲍里斯紧紧盯着那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太阳,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迹,那该多好!他甩甩头,又想到这个神如果任凭着人类把战争带到人间,他也一定是个残酷无情的神了。于是他又不把希望抱在神明身上了。
也许真的有什么庇佑,但这庇佑一定是不属于任何一位神仙的。他听见微弱的呼喊声,急忙往下一瞧,是杜尼亚带着满身尘土和伤口回来了。侦察兵的损失比步兵还要惨重,突破回来的人只有杜尼亚和一个叫亚历山大的小伙子。鲍里斯紧紧拥抱着死里逃生的好友,直到对方忍不住叫痛才不好意思地放开。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杜涅奇卡……”他激动地握住杜尼亚的手。“我以为你叫德国人给捉去当了俘虏,或者叫地雷炸死了……”
“你说的没错,鲍里亚,不少同志都叫德国佬杀死了……我运气好,碰上了那天降一样的布拉金斯基上将。他拉着我就往树林里跑……我不认识路啊,可是他认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的身姿是那样矫健……他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德国人追我们,可他跑的是那样快,子弹一点皮都擦不到。”杜尼亚感慨地说,“我想我是不需要担心他的。他把我送出来,又跑进去救别的同志去了……”
“他真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鲍里斯听了这一番话,惊叹地说。“或许像你说的,他就是苏维埃本人。”
说着,鲍里斯搀扶着脚步虚浮的杜尼亚,往等候的卫生员那去了。
第二天鲍里斯被派去一个小山村伏击那里的德国兵,回到营地就看见杜尼亚拄着一根树枝,面露担忧地看着他。
“你别说话,杜涅奇卡。”他伸手止住了杜尼亚,“你是要去往后方医院了吧?”
“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来,我就去申请……”杜尼亚急切地说。
“不,亲爱的同志!你要去医院,好好休息,然后继续作战。”鲍里斯严肃地看着他,“我们一定能再见面的!要怀着这样的信心!等打败了德国佬,我带你去我家,见娜塔莉娅……”
他们坐在地上,就着月亮的余晖,两个年轻人像刚认识那时一样热烈又激动地交谈着。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如果去了后方医院,就会再被编入不同的部队。在苏维埃辽阔的土地上,要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明天一早,我就得跟着送医疗物资的车到后方去了……鲍里亚,我亲爱的好同志,帮我把这封信送给瓦列里娅吧……”杜尼亚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低声对鲍里斯说。
“瓦列里娅?你说的是卫生员同志瓦列里娅·伊万诺夫?”鲍里斯有些惊讶,“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送给她呢?”
“我要走了。我能做的,只有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其余的,我不敢想也不能去做……现在是战争年代呀,我什么都不能给她。”
过了一会,云散了,天上的银河清晰可见。星星多极了,像是给夜晚谈话的年轻人们照个亮,又似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通往春天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杜尼亚就跟着医疗车走了。鲍里斯收好了杜尼亚的信,准备找空当交给瓦列里娅同志去。他可不想叫别人误会。
战斗,无休止的战斗,不停歇的战斗。每个战士的体能是有极限的,被换下来的人就在后方埋葬死去的战友。可是死的人太多了,一铲子一铲子的土无法安葬所有的战士,更多的人就长眠在了草丛里,山脚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永远地睡去了……
鲍里斯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他宁愿去前线冲锋,也不想面对死去的战友,更害怕里面出现熟悉的面孔。有一次,他好像看见了那个和杜尼亚一起被伊万救出来的叫亚历山大的小伙子,但那人的脸有半边被烧伤了,时间又太短,鲍里斯无法确认是不是那个精干的小伙子。如果不是他,那又是另一个可怜的年轻战士了。
晚上的时候,鲍里斯几乎是丢下手中的铲子,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脖颈和衣襟上的汗水,准备在饭后去一趟卫生队。这时候,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发生什么事了?”鲍里斯跑过去,随便找了一个人问。
“是我们的卫生员同志,她被飞溅的弹片击中了太阳穴……”
鲍里斯再见到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在一月的雪地里。一枚子弹深深嵌入了他的胸口。
鲍里斯深深的明白,他就要死了。他会死在在半人高的枯草里,没有人会发现他,等待他的只有孤独和漫长的死亡折磨。
他渐渐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了。莫斯科的冬天是最令人胆寒的武器,只要落入了冬将军的圈套,无论是苏联人还是德国人,没有一个能幸免的。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小娜塔莉娅可爱的笑容和母亲温柔的神情出现在他眼前……
昨天的时候,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班长死了,被德国人吊死了。他是在夜晚摸黑去找班长的遗体的,可是没找到,大概是被德国人烧掉了。
他想到今天出发前几个新兵的谈话。又有几架德国军机跑到莫斯科上空撒野去了,有一家人被残忍地杀害了。是一家还是几家,亦或很多人,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想起亲爱的杜涅奇卡来。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有没有找到一个知心的好友?亦或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鲍里斯试图去摸胸前的口袋,那里面有杜尼亚给瓦列里娅的信。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想到亚历山大,不是亚历山大的尸体,是那个眼睛里总闪烁着光芒的小伙子。他想到瓦列里娅,那个有着优美舞姿的天鹅一样优美的姑娘。最后,他眼前出现伊万·布拉金斯基,那个神秘的上将,或者是苏维埃,或者是布尔什维克,他已经不知道这是幻境还是什么了。那双红色的眼眸俯视着他,他想伸出手去触碰,胳膊却沉重的抬不起来。伊万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深的东西,鲍里斯之前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他却明白了,那是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民族的斗争。
那是每一位战士的鲜血。
“他是苏维埃,或者布尔什维克,总之是个厉害的人物。”
鲍里斯回到苏维埃的大地里去了,在那里,有可爱的娜塔莉娅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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