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麒麟糕

佛陀亲自送二人到了静园门口，正要拜别，东华突地稳住不动了。

“折颜，你先回去吧，你还有事，要帮小白配药。”

“那你？”

“我还想再陪陪她。”

“你能怎么陪她？入夜了，你也就陪陪佛陀，下下棋什么的，小九也不会在你跟前。”

“我就隐着身，再陪陪她，看看她也是好的。”

“也罢也罢，你自己留着吧，就你夫妻情深！”这一次，东华没有来得及怼回去，折颜已经一闪不见了。

东华转过身，对佛陀道：“我隐着身看看她就好，你不用管我！”

佛陀看着东华，笑而不语。东华知道佛陀的用意，连忙道：“真的只是看看，不会打搅她的，你放心吧！”说完，直接施了隐身术，从佛陀身边消失了。

夜还未深，却足够寂静，没有了白日里来回奔忙的医者，厢房里的病患也似早已入睡，只有树梢上偶尔的蝉鸣，衬得这夜晚越发地寂寥。

东华是在膳房找到的凤九。

准确的说，东华是循着他熟悉的香气，又一次走到了膳房，而膳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正是小少年“九歌”，也可以说就是他的小白。

但见那白衣的少年，此刻正对着桌上的一盘菜摩拳擦掌，一股热气正从盘中升起，又发散到空中，正是刚才那香味的来源。那香味，东华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四散的甜蜜和隐隐的醋香，将东华的思绪带回了太晨宫的膳房。东华清楚地记得，那是好几百年前了。

那一日，也是循着这个味道，他独自推开了膳房的门。一个小宫娥手上正端着一盘糖醋鱼，见他进来竟是惊得一动不动。他只来得及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发簪，蘸了一点调味酱细细闻着味道，此时知鹤却闯了进来，并命她赶紧退下。在她放下盘子离开前，他对着她分析了那美味的糖醋鱼的制作：“先用热油滚过，再以菩提子小火入味，可这最后一味是……雨时花！”那时知鹤又来抢攻，他懒得理她，只是要那小宫娥以后留在太晨宫做菜。他只记得她的名字是小九，却从不曾认真看清她的模样。

若说无缘，他那日留意到了她的发簪，那簪子上的花卉，竟是他在九重天上从未见过的，她告诉他那是青丘的天空，青丘的星星，他对着发簪，留下了“夜萤误入星河处，谁言知命且知非”的诗句；若说有缘，后来没几天，当他抱回小狐狸点名要宫娥小九照顾时，知鹤却说小九不见了。当时他一心都在小狐狸身上，对一个宫娥的失踪并未放在心上。这一错过，就是几百年。就算是那些年他四处寻找着小狐狸，甚至在妙华镜中看到了在青丘带着阿离玩耍的凤九，也从未将膳房小九与小狐狸与青丘小帝姬联系在一起，愣是东华本人，也不会想到凤九对他情深至此，竟然为了报恩，为了见到他，几百年都委身在太晨宫做个洒扫小宫娥。东华后来想起，就在那天相见之后，他在书房设计着纳凉的六角亭时，不远处传来小狐狸的叫声，他当时还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野狐狸，叫得这样欢快！”

东华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九歌，回忆不禁涌上心头。他记得她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闹。眼前的她，是她又非她，熟悉又陌生，甚至与阿兰若之梦中的感觉也不同。虽然没有相同的容貌，但东华知道她的心中满满都是他，就如同他的心中，也只装得下小白一样。

东华正出神地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嗯，嗯，好吃，除了缺一点鱼的鲜香，其他都和糖醋鱼的味道一样！”原来是“九歌”被自己的手艺征服了，尝着一勺糖醋酱，忍不住念叨了出来。只见她又夹起了一块茄子送入口中，酸得一哆嗦，眯起了眼睛，嘴角上扬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东华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宠溺地伸出手，原本想要摸一摸她的头，突然想起这身子不是小白，而且自己答应了佛陀只能悄悄陪着她，只好悻然收回了手。“小白，你就是这么特别，再艰难的时候，只要有一丁点小美好，就能让你这么开心满足！”东华心里的话音未落，只见她扔下筷子，趴在桌上，轻声抽泣起来。

那消瘦的身形，那微微抖动的肩膀，那压制在喉间的极其隐忍的呜咽，都让东华心疼不已，“小白，要么你哭出来，会不会好受一些？”可惜他不能说出来，小白亦不能听到。东华悄然坐到她身旁的凳子上，伸出手想轻抚她的长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东华起身站到她的身后，伸出双手想抱抱她的肩膀，在他的手离小白的肩膀只差分毫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又一次战胜了情感。东华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那无处安放的双手啊，多想抱抱她，拢她过来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他知道，只要她在他怀里，她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他不能！

最后，他只能悄无声息地，轻轻推开膳房的窗户，让夜晚的凉风能吹进闷热的膳房，毕竟，灶台上的蒸笼，还冒着热气呢！他复又坐回到她的身边，既然什么都不能做，那就离她最近，静静地陪着她吧！

也许是因为这夜晚微微的凉风吹在她的身上，也许是蒸笼上方冒出的白烟带出了清甜的气息，也许是自己哭够了，她终于抬起了头，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眼泪。手背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那眼眶中无声的泪再次滑落，滴落在桌面，开出一朵朵亮晶晶的小泪花。

是眼泪流干了么？她又用手背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深呼吸了一口，这才重新拉了一下衣衫，走到了蒸笼前，东华也跟了上去。打开蒸笼盖的一刹那，一股热气涌出，顿时香气四溢。透过雾气，东华看到蒸笼里不多不少正好有十块浅绿色晶莹剔透的糕，看起来是自己从来没有吃过的。

她用夹子将糕夹到白瓷盘中，端到了桌上，然后又转回灶边，收拾着灶台。东华玩心突发，馋心更是被勾了起来，他已有整整两百年，没有吃到过小白亲手做的饭食了。趁她收拾灶台的时候，他偷偷拿了盘中最顶上的那块糕，哪知刚出锅的糯米点心尤其烫手，他没有防备，那糕从左手“跳”到了右手，又从右手“跳”回了左手，几个来回之后，才终于在她转身之前略凉了下来。他用两根手指头轻拿着糕，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在嘴中回味着。这糕从没吃过，以前在梵音谷，在阿兰若之梦里，小白都喜欢给他做甜糕吃，没想到这咸甜的味道也这么好吃，剩下的大半块，也叫他一口包在嘴里，“怎么这么好吃！还是我的小白最能干了！”

这时候她也忙好了灶边事，回到了桌边坐下，一只手撑着头，望着这盘糕点发呆。

（“小白，这糕我都没吃过，这是什么糕？”）（内心独白）

“帝君，这是我新做的糕，等我多做几次，把味道调好了，回去以后做给你吃啊！”

（“不用再调了小白，真的好好的，我喜欢。不过这味道我从没吃过，这绿色的是什么？不是绿豆啊？”）

她拿起一块，自己小口吃了起来，“嗯，味道不错，没想到第一次做就这么好吃。”她小口品着，“好多年没有吃过麒麟株了，这次向师傅要了一些带过来，没想到做成糕也这么好吃，要不就叫‘麒麟糕’好了！”

（“麒麟株？！小白，白浅上神曾给我说过麒麟株的故事，我曾当自己是被你弃了的又一棵麒麟株，我当时也想再找到你试一试，可是十亿凡尘，那些年我实在无力再找到你。我既想见你，又怕见你！我既怕找到了你，你却视我为麒麟株，不再要我，更怕你又一次义无反顾要来救我。每次我遇到危险，总是你来救我！果然，最后又是你，一次一次地救我，小白！”）

“其实，后来姑姑曾告诉我她给你讲过麒麟株的事情。姑姑如果不说，我自己也不曾想起竟然那么多年我都不再吃这麒麟株了。其实，我那么喜欢你，喜欢了几千年，又怎么会弃了你，任何时候你都在我心里，只是，只是那时候我以为你弃了我选了姬蘅，我不能和别人共侍一夫，也不想让你为难。如果早知道那些年你过得那么苦，就算有姬蘅在，我也可能会再次化作小宫娥，在你身边照顾你的！”

（“小白，我想你了，你要快快养好身体，早点回家!我们以后要永远在一起”）

“帝君，小白想你了，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么？我一定勤加修炼，好好养好身子，早点回到你和滚滚身边！”

她一边吃着糕，一边低声念叨着。

突然，她停了下来，手里还捏着小半块糕。她数着盘中的糕，“一、二、三……八、九”，“下面五块，中间四块，顶上一块才对啊！”吞掉手中剩余的一半块糕，她又找了起来！地上，没有；蒸笼里，也没有；从蒸笼到饭桌，也就几步的距离，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有。“我明明记得是十块啊，刚好一笼的。明明放了三层，可是我刚才……刚才我拿起来吃的明明是第二层的一块啊，那位置现在还空着的，那还有一块去哪里了？”遍寻不着的她，突然对着空中小声喊了起来：“帝君，是你么？……东华，是你么？……是不是你又来捉弄我了？”

东华不敢作答。他那么想立刻现了身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就是她的东华来看她了，可是他不能，他生怕扰乱了小白的修行，他也颇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后悔，徒惹了小白伤心。

“东华？难道不是你？那？是我魔怔了么？”

“我，许是我这些天太累了！还是回卧房休息了吧，明天还要接着忙呢！”

她收好了已经冷掉的糖醋茄子，还有仍冒着热气的麒麟糕，关上膳房的门窗，慢悠悠地回了卧房。

东华，隐着身，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