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鱼抬头看了看时间，在一片笔划过试卷的刷刷声中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认命一般低下头去。
还有四十分钟。
还有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怎么一个半小时的理化还能剩四十分钟啊……
叶子鱼漫不经心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写还一边念叨着：“语文五分以内，英语一分以内，政治三分以内……不超过十分第一应该不会有问题。”
大概是觉得他太嚣张了，监考老师瞪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过来说：“这位同学，请注意考试纪律。”
叶子鱼往椅背里靠了靠，心不在焉的说：“老师，可以提前交卷了吗？”
监考老师：“…………”
“考试结束前30分钟才能交卷，忍着吧你！”
叶子鱼挑了挑眉，把手边的一只自动铅笔推到地上去，然后站起身：“报告老师，我要提前交卷。”
监考老师刚要说什么，叶子鱼就晃了晃手表：“还剩30分钟，老师，你在不让我走我可能真的要在这睡着了。”
“赶紧走赶紧走别影响其他考生答题！”
叶子鱼笑了笑，熟练地溜下楼梯，顺着走廊一路跑到了从左数的第四间房——那是他名义上被分到的跟监狱差不多的单人宿舍，就一张床和一个书桌，连放个衣柜的地方都没有。
于是唯一的那个书桌就被叶子鱼当做了衣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三沓衣服——不过下一秒就被叶子鱼一把抓起来塞到了包里。
叶子鱼并不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他整宿舍基本都是为了打发时间——于是去过他宿舍的人基本上都会看到他不断的把衣服叠好又弄乱，然后再叠好…可以玩一个晚上。
虽然也没几个人去过他的宿舍……好吧他自己也不常呆在宿舍。
他家就在学校旁边，走路五分钟的路程，新高一报到的时候母亲曾一度试图争取过走读…后来被班主任以“培养学生独立性”给驳回了。
于是他就被迫听了近一个星期“我会很担心你的”，为了不惹母亲生气又愣是没敢吭声。好在林女士为了表现她对儿子的“人道主义关怀”，慷慨的给了他二十块钱，并允许他随便买点什么安慰安慰他弱小的心灵，于是就在两天后看着她亲爱的儿子搬了两箱薄荷糖回来——然后郑重的对她说：“不许偷吃。”
为此，林女士曾一度认为她儿子的品味很有问题。
叶子鱼和他塞在宿舍床底下的一箱薄荷糖面面相觑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抓了一把扔进包里。自从林女士对他的品味表现出极大的不满并试图把他的其中一箱薄荷糖扔掉之后，他就坚决的把其中一箱搬到了宿舍——可惜这个牢房般的宿舍的床底下只够放一箱。
叶子鱼又来回看了一圈，最后把钥匙塞进包里，锁上了门——锁门的瞬间，他听到收卷铃声突兀地响起，并颇有余音绕梁的阵势。还是太磨蹭了。他对自己说。
叶子鱼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最上面一条明晃晃地挂着：“今天叶以生日，得早点回去。”
说是生日，其实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允许请同学，不允许开party，就在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蛋糕上插一根蜡烛，然后像默哀一样许个愿，再被分到一块一口都不到的蛋糕就算过完了。不过现在才四点，父母下班回来要到七点，中间的这几个小时够他带着叶以去游乐园晃荡一圈的了。
叶以以前可喜欢游乐园了。叶子鱼想。现在马上就要上三年级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喜欢。
叶子鱼跑出校门，看到一排林立的高楼之间的几栋矮小突兀的农民房时还是不自主皱了皱眉——在临化市这样的标准发达城市的市中心的著名高中临化四中的周围居然还能留下这样的建筑物，真可谓是奇迹了。
不过好在这破地方的租金也便宜，算是给了他们家一个容身之地——他们家实在算不上富有，两个老师的工资要养活两个孩子和他们病重的奶奶到底还是不太容易的。叶子鱼并非不理解，只是还是有点难受——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在忍耐范围内。
叶子鱼只给了自己半分钟的时间调整心态，然后便一溜烟地跑上五楼想要把估计正埋头赶作业的叶以拎了下来。
叶以是昨天考的期末考试，正常来说…现在作业应该快写完一半了吧。
叶子鱼推开房门，刚往下撇一眼，那只蠢蠢欲动的爪子便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叶以同学居然躺在地上睡着了！
她手边还扔着一支铅笔，大概是写一半想要歇一会就把自己歇睡着了。叶子鱼叹了口气，从旁边房间抓过毛毯给她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边。开了静音的手机震个不停，叶子鱼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回信息。绝大部分都是沈洮发来的，也就是他的万年前桌以及唯一一个哥们，其他的同班同学他高一一年都没认全。
沈大洮：“哎子鱼你又提前交卷啦？”
沈大洮：“刚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
沈大洮：“唉算了你不用回了这还用说吗你肯定先交卷跑了…今晚我们几个开了个庆祝分班考结束的party，你来不来？有好几个漂亮学妹专门跟我提名要求你来呢。
鱼：“不去。今天叶以生日。”
沈大洮：“欸？别嘛，来露个脸都行啊！我跟你说，那群妹子只认你，为了你哥能在有生之年体验一次早恋的快乐，你就来一下呗！”
鱼：“谁是你弟。”
沈大洮：“好好好，哥，哥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来一下嘛，又不会死，或者你要把叶以带过来也行啊，这里也有些果汁和苏打…”
鱼：“理由？”
沈大洮：“唉我说鱼儿你啊…你怎么就意识不到谈钱伤感情呢？要不是看着你这张脸，我真的现在就会跟你绝交的你信吗？”
鱼：“绝吧。”
沈大洮：“哎哎哎，别啊别啊，哥，每天一杯奶茶，每天一杯，一直到下学期结束，够你出场费了吧？”
鱼：“好。记得备好果汁。”
沈大洮：“好的好的…哎？鱼儿你不喝酒了？”
鱼：“不喝。还有叶以。”
沈大洮：“那必须的，小公主的西瓜汁怎么可能没备好？”
鱼：“二十分钟。”
发完这条信息叶子鱼便关上了手机，一脸头疼地看着面前睡得迷迷糊糊的叶以。叫醒她当然很简单，她睡眠本来就浅，几乎一晃就能醒，但叶子鱼不舍得。为了这次期末考试，天知道她有多少天没睡好了。
不过想想之后一整个学期的奶茶，叶子鱼还是决定舍小求大——于是他俯下身，在叶以耳边轻轻的说：“大懒猪，喝西瓜汁吗？”
叶以几乎一瞬间就弹了起来：“在哪！”
叶子鱼啼笑皆非，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儿——“看把你馋的！走吧，跟你哥去蹭吃蹭喝去。”
叶以一把抓起她哥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念叨着：“又是沈洮哥哥吧那就在他家附近坐车两个站还是三个站来着…算了不管了反正是12路车坐到终点站就是了…”然后就把她哥拉的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叶子鱼：“叶以你找死？”
叶以：“对不起我错了我已经深切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多么严重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出现类似的错误！”
叶子鱼：“……”一点磕巴都不打还真是为难你了哈？
叶子鱼按了按发红的太阳穴，一只手把面前跑的正欢的小屁孩拎了起来，然后悠哉悠哉地往车站走去。一路都是简单的砖路，直到车站附近才换成平整的水泥路。一路还有几个摇摇欲坠的路灯，早上看不出来，一到晚上那苟延残喘的样子倒真是个拍鬼片的好地方。
车不算多，毕竟这附近又是“富人区”了，绝大多数“富人”是不需要挤公交的。不过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比如说今天。
他其实讨厌的人很少，而且基本都是他单方面“讨厌”人家，据说因为他这张漂亮到能同时打动同性和异性的脸，他几乎从来没有被讨厌过…当然也没几个人能跟他熟到讨论“讨不讨厌”，绝大部分同学他都只混个脸熟…所以他有一个外号叫“玻璃柜里的娃娃”，虽然他一度表示这个外号让他十分消化不良，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贴切的形容…好吧，社恐加慢热，要了命了。
不过现在吊儿郎当的站在他面前的何止是眼熟……简直就是老熟人了，虽然他仍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他基本每学期的颁奖典礼都要见到他一次——传说中的万年老二，总成绩永远只比他低两分以内。
因为这位，他曾一度非常有危机感——于是他狠狠的瞪了过去。
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对面那个比他高半个头还戴着个口罩的“万年老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他带来了多少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他只是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然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叶子鱼：“………”他觉得自己尽了一生的涵养才克制住没有冲上去揍人。
两站并没有太远，叶子鱼感觉自己刚上车就到了。让人不那么愉快的只是面前那位在他拎着叶以下车的时候也跟了下来，然后一路跟着他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叶子鱼：“？？你有病？”
男生带着口罩看不太清神情，但叶子鱼能感觉到他满脸都是莫名其妙。相互瞪了一会，他才觉得有点好笑似的举起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口：“我家住那。”
叶子鱼：“………”
那男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尴尬，无所谓了笑了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叶子鱼：“………”他恨透了自己的社恐体质。
好在男生也没有真的想刁难他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就真的一言不发地走了。
叶子鱼：“……！”
他只想回到两分钟前剁掉自己那张嘴。
叶子鱼知道沈洮定的地方在哪，他家过一条马路就有一家相当不错的KTV，他从初中开始就常常请同学去那边玩，服务员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了，见到他过来，马上就领着他去了其中一个包间。
其实叶子鱼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哪间了——隔着几个拐角都能听到，叫喊声杂着各种瓶子掉落的声音，相比起来其他包间简直安静的可怕——叶子鱼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塞上耳机走了进去。
不过他没能戴多久，因为看到他进来就瞬间扑上来的沈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强行把他的耳机摘下来，然后直接把他推到了沙发上，颇有年代感的歌声瞬间包围了他。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叶子鱼：“……你们这是什么审美？”
沈洮笑嘻嘻的搂住他：“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KTV版，刚才大冒险的惩罚是唱一首九十年代的歌——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叶子鱼一把扒拉开沈洮搭在他肩上的爪子：“不试，滚开。你不是跟我说露个脸就可以走了吗？”
沈洮夸张的叹了口气：“唉，好不容易把你这尊大佛请了过来，你居然理都不想理我——来叶以宝贝喝点水——好吧既然你执意只想露个脸就跑，那我只好让你跟所有人都混个脸熟了——”
叶子鱼直觉不好。
果然下一秒沈洮就面朝其他闹得疯疯癫癫的人大喊了一声：“你们要的国民男神叶子鱼来了——”
包间瞬间安静下来，正在努力唱着《感恩的心》的不知名同学也瞬间闭了嘴，只剩下相当有年代感的背景音乐还在一下一下地响着。
叶子鱼伸手去拧门把手，想要趁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撤，门却很不配合地发出了“吱呀——”的一声，方才凝固的人们瞬间就被点醒了——然后叶子鱼知道自己完蛋了。
“欸洮哥可以啊！连子鱼都能请过来！我还以为他有多不食烟火呢！”
“那可不！你洮哥有什么做不到的！”
“嘿嘿嘿那倒是哎…快来帮我个忙！我把他摁住了你们快去把门锁上！我今天不录一段他唱歌或者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八卦我就不姓朱！”
“哎哎哎，行了老朱，你不叫猪还有谁叫？”
叶子鱼：“………”
沈洮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的两摞卡牌上：“来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叶子鱼试着挣了一下，愣是没睁开，他这才意识到之前多少年每次沈洮跟他掰手腕恐怕都是让着他的……亏他还以为沈洮有多柔弱可欺。
沈洮低了低头，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朵。感觉到叶子鱼似乎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轻轻笑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开口：“我都等你一年多了，你就体谅体谅我，稍微显得合群那么一点点呗？”
叶子鱼脸上黑线密布：“松开我！”
沈洮坚持把他的手按在卡牌上，依然不依不饶地说：“就一局好不好？也不让你出丑了，就真心话吧，好不好？”
叶子鱼第无数次试图挣脱失败，终于无力地点点头，伸手从面前这叠卡牌上抽了一张。
沈洮：“哎等等，这其实是大…”
已经晚了。叶子鱼已经翻开了手中的那张牌，牌上的字并不小，所有站在周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喊“我喜欢XXX”（人名，纸片人除外）”
叶子鱼：“……你们多大了？”
周围一片诡异的沉默：“……”
“好吧，”叶子鱼清了清嗓子，“毛爷爷我喜欢你！我爱人民币！”
“……”
沈洮有点头疼的干咳一声：“知道你拜金，后半句不用刻意说出来…你就不能按照正常的套路来一次吗？”
叶子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怎样才算是正常的套路？”
好在沈洮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他往周围扫了一眼，便毫无心理负担地朝着左边的一个角落大喊：“听着——黎白安我喜欢你！”
左边的那个角落瞬间传来了几个女生的哄笑声，接着那个叫做黎白安的小姑娘也大声往这边喊了一句：“我也喜欢你——反正洮哥每天都喜欢不同的人，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了我，我就礼尚往来也喜欢一下吧——”
叶子鱼：“……”
沈洮就是这样被揭穿也毫不生气，反而依然笑嘻嘻地从桌面上抓起一个话筒往叶子鱼手里塞：“来嘛来嘛再来一次呗——”
叶子鱼直接按下了开关键：“我记得你一开始好像是让我回答真心话的来着？”
沈洮敏锐地察觉到叶子鱼恐怕是真的生气了，便从善如流地顺着他走：“行吧行吧，那就真心话，来抽一张——不许反悔了噢！”
叶子鱼只想快快完事走人，便没好气的抓了一张出来扔给沈洮，沈洮笑眯眯地接了，正准备读，看到题目却罕见地闭了嘴，原本戏谑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他一瞬间闪过换牌的念头，周围包括叶子鱼的一圈人却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无法下手。
沈洮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牌递给叶子鱼：“算了，你自己看看吧。”
叶子鱼并没有伸手接，他只看了一眼题目就愣住了——题目是“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为什么？”
纷飞的落叶，安静地悬挂在树梢的风筝。
叶子鱼记得有个人抓着他的手往前跑，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秋天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麦香味。
她似乎带着他跑了很远很远，至少跑过了麦田，池塘和猪圈。应该也经过了村口，因为他记得在他们飞驰而过的时候村口的那只大黄狗朝他们懒洋洋地叫了两声。
他们最后好像在桂花树下停了下来，因为他实在跑不动了。他记得她一开始好像还在鼓励他往前跑——
“跑起来，跑起来，阿鱼！跑起来就不难受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累…”
“不要停下，一直跑出村口，跑到城市去…阿鱼？阿鱼你没事吧…？”
“我……”
“阿鱼，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那天好像是桂花树开花的日子，纤弱的女孩子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树晃动了一点，洁白的桂花顿时落了男孩满头满身，芬芳的香气弥漫开来。
“你看这桂花都开了，多漂亮啊…”
女孩想要爬到树上去多晃点桂花下来，一转头却又看到眼角还带着泪痕的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她。女孩无声叹了口气，抓着一捧桂花撒在男孩头上，带着点责备嘟囔：“我又不怪你，你暗自在那纠结个什么劲啊…”
男孩眨了眨有些发干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下去。叶子鱼当然记得自己当时想说什么，他也无数次后悔这句半袋撒娇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没能换来女孩再多的一点的温柔——
“你不怪我，可是我原谅不了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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