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神明在泥泞中挣扎着伸出手,向上。』
『最后的光辉消逝在地平线中,黑暗降临』
『一双手抓住了那只手的主人,将他从溺死的边缘拼命拉回』
『那双眼睛通红』
『她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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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的裙摆层层叠叠铺了满地。
辰晨的一头长发散落身后,安静的跪坐在阴影里。风扬起纱帘,将身姿柔弱的女子衬得仿佛是梦中的一场幻影。
桌前摊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张,辰晨拢着衣袖,神色莫测。
梅念卿轻声叹息:“您……你这是何苦?”
一缕摇曳的细小火焰忽然焚烧起来,眨眼之间吞没了那张摆在辰晨面前的纸张,然后烈焰便在一瞬间熄灭了。
黑衣女子的神色复杂难言,记忆力放映出曾经被挤兑到角落的记忆。
火山灰在空气里弥散,天边燃起烈焰,仿佛要烧死一座城。
“我还不甘心。”她低下头,衣袖里的手紧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这一次……大约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何处来的风忽然涌进来,灌满了没有神像的大殿,灌满了翻飞的衣袂。
辰晨的眼睛,终于在此刻亮起了意味不明的,却带着些许希冀的光来:
“我之所以还能够‘活着’……我既然还能够‘活着’,就要再去放手尝试一次……”
那双两千年黯淡无光的双眸,在此刻燃起疯狂的火焰。
“我不怕输,一个早就一败涂地的人,在绝境里奋起拼命而已。”
——毕竟,能失去的早已经在过去失落。
——我还没有被再一次逼到绝境。
——我还没有再一次败在天道的手下。
——早已经经历过莫大的悲伤与绝望,伤痕累累的心怎么会惧怕疼痛。
——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还会怕什么呢?
——无所畏惧,便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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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不怕?”
“我从来没有怕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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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的。”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你是我付出所有都要爱的人啊……我的太子殿下。
哪怕你跌落云端,哪怕你满身泥泞,风光荣耀不在,万丈光芒不存,我依旧爱你。
那人的白衣翻飞,他身后是深深的,深深的,一眼望不到底的可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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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最近头很痛。
非常痛。
好吧,根源上还是要追溯到太子殿下的头上,毕竟上元祭天游出了那么大的问题,虽然商议这件事情的途中,因为各种愿意和辰晨“亲切”交流了一下,但最终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然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看着蒲团上跪的老老实实的谢怜,和他身后整整齐齐陪她一起跪的谢岚风信慕情,国师:“……”
他一抬头,辰晨在一旁翩跹而立,姿态优雅。
头更痛了。
这群熊孩子这种事情不是小事啊!!!
生活不易,国师叹气:“太子殿下,我们几个商量了一圈,祭天游的事,只有两个解决办法。”
谢怜道:“国师请讲。”
国师道:“第一个办法,把那个破坏了祭典的小孩儿找到来,我等开坛作法,最少,要封了他的一感,作为赎罪。”
谢怜斩钉截铁的:“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了一句:“绝对不行。”
就知道……自家徒弟自己还能不了解?国师又道:“第二个办法,就是太子殿下你于仙乐举国百姓之前自行忏悔,向上苍请罪, 再面壁一个月。”
谢怜从容道:“不可以。”
国师气的翻白眼,在经历过带过同样中二时期和面前这位太子殿下为人处世简直一模一样的另一位太子殿下之后,有了经验的梅念卿把话摊开说:“这件事对不对其实并不重要。现在是你两条路里必须选一条。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要么那个小孩儿扛了,要么你扛了。”
然而谢怜是个倔脾气,道:“对不对很重要。如果一定要选, 我选第三条路。”
谢岚凉凉的道:“对不对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对其他人和漫天神仙来说,并不重要。”
谢怜转头反问:“为何?”
“你在意的东西,其他人不一定在意啊。”谢岚歪了歪头,“旁人凭什么要理解你的苦衷和原因?到最后的结果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谁管你到底又多少不可言说的苦啊。”
国师心中叹了口气,内心崩溃也不是第一回了,揉了揉太阳穴,在谢怜说话之前头痛道:“太子殿下,恕我直言,你干什么要管他们怎么思怎么想?他们今天这么想,明天就那么想了。你没必要执着这种小细节,相信我,该干嘛的人这件事过去了之后还是干嘛,不会被你感动,也不会以你为榜样的。咱们还是小心伺候着伺候着上边比较重要。”
从这些角度上,谢岚和国师的看法是统一的,甚至于辰晨也是赞同这个说法的,有句话话糙理不糙“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当有些事情看上去好看且不威胁他们利益的时候,苍生自然乐意看这个热闹,夸上两句也无妨;但倘若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谁会管你多少不得已和有多好看,那个不是被拉下神坛唾弃入尘埃。
这便是事实:他们说你是神你就是神,他们说你是废物你就是废物。当一万人甚至更多人去攻击一个人,那就不是恃强凌弱,那是“正义”。
你想拯救苍生,可惜苍生配不上你来拯救。
沉默片刻,谢怜道:“国师,其实自我拜师入皇极观以来,修得越多,想得越久,一直有一个想法,未敢明言。”
国师道:“什么想法?”
谢怜道:“我们这样奉神拜神,当真是对的吗?”
辰晨忽然顿住了。
记忆回笼,面前这一幕仿佛在这个瞬间与千年之前的某一个场景,隔着浩渺的时光与物是人非的心境,奇异的重合起来。
【太子问:“我们对神,应该跪拜吗?”】
国师无语片刻,道:“他们不奉神拜神,我们喝西北风去吗?难不成,太子殿下你觉得千百年来万万千信徒信奉神官,还信错了吗?”
【大祭司回答:“应该跪拜。”】
谢怜摇了摇头,思忖片刻,道:“信奉自然是没错的。只是,弟子以为,不该跪拜。”
【太子问:“为什么?”】
他抬起头,指着那尊金碧辉煌、高大光耀的神武大帝像,道:“人飞升而成神。神明之于人,是先辈,是导师,是明灯,但不是主人。对此,自当感谢,也可欣赏,但绝非崇拜。就如上元祭天游,我以为正确的态度,也应该是感谢,同乐,而非惶恐,讨好,战战兢兢,甚至将自己摆在奴仆的位置上。”
【“因为,那是神。”】
【“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神。”】
【“那时候,世人也会跪拜你。”】
国师端立不语,三位副国师却是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回头。
谢怜继续道:“出现意外,无可奈何。我愿供灯千盏,照彻长夜,即便飞蛾扑火,也无所畏惧。但我不愿因为做了对的事情而低头。面壁思过?我有何过?旁人又有何过?这是什么道理?上苍若是有眼,就一定不会为此降罪。”
谢岚在他身后,微微摇头,不知道该苦笑还是难过。
无所畏惧吗?
无所畏惧啊……
辰晨衣袖下的手握了握,然后又松开。
天道无情。
上苍无眼。
开头就是逆风,翻盘希望渺茫。
国师看了看别处,道:“那太子殿下,我问你,万一就真的降罪了呢?到那时候,你道歉不道歉?”
谢怜道:“若真如此,那么,就是天错,我对。我势与天,对抗到底。”
谢怜有恃无恐,他身后的谢岚和风信和慕情,隔着太子殿下都能感觉到国师的崩溃。
辰晨笑道:“太子殿下,你说这话,挺有勇气啊。”
——太子和太子,的确是有些相似的。
——只是没有人会真的是另一个人的过去,也没有人真的会做出和另一个人完全一样的选择。
——终究不是一个人。
——本就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