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白-江湖

东方曜才说要随我游历四野，就向稷下学院告了假。

深秋近冬，寒天里疏枝萧落，一旦风起，就颇有种夜闻马嘶的凄厉，而一旦风停，嘶嘶哑的动静，不觉还以为是雪落。城门楼宵禁后，足要候三个时辰，方可启程。运货的脚夫要么抱着骡子睡，要么就是缩在脚店，几个中年汉子搭伙取暖，几根水烟袋冒着火星子，咕嘟咕嘟，看着就烫。

到处都是昏睡的人，到处都是腌臜的人味。

我要是一个人，不拘去哪，谁会四更天就起个清早上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那是传奇里的夸张行为。楼兰覆灭后，我就习惯了在漂浪江湖里找稳一叠浪，钻进去藏匿的感觉。不必遗恨什么珠于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有时候就连剑也未必想出鞘。

旁人总希望刀剑常笑，那些纷飞错乱的恩仇，真不会教人眼花缭乱吗。

大抵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仔才会心向江湖而人不在江湖，甚至不嫌冷。我往行装里收拾了好几件大氅披风，而东方曜只披了件短领风襟，好轻快。他毛躁的很，不停举剑丈量城门楼的高度，仿佛那是万仞山一般。他闲不住，左右望望，这会才闻到水烟烧久的扎人气味。脚店酒贵，赶路的也不敢贪饮，摆出来的只有几缸粗茶。

他抱着茶碗暖手，想找话茬，可周围昏沉的人影太现实，嘈杂的讨论生意经，安静的在学养生主。他晓不得为什么江湖这么有意思，却没几个人兴奋，比划腻味了，就用手指蘸着茶胡乱涂画，直到忽然想起什么，才问我：“李白，你为乜要练剑啊。还有，江湖又是什么啊。”

……我困得要死，这下才晓得，他不折腾剑，也不折腾茶，打算折腾我了。早知道就不吝啬几钱银子，点了酒醉死挺尸了事。而这会他发问，我才晃过神来，我原来不是这诸多等待着跑商，读书，赶路里的一员，我腰间悬悬的是一把随将出鞘的剑。

我并不在这长安坊市间，我在的是江湖里，就算我藏匿进其中一叠浪中，浑身也早被潮腥浸泡，晒都晒不干净。我困的发怔，东关酸风把茶吹冷了也浑然不知，权当酒喝，灌进喉咙里，没有那种浑烫的滋味，可竟也没察觉出来。可能江湖就是个染缸，呆的久了，茶也成了酒，酒也成了茶。

东方曜的眼神好明亮，他要的是个切切实实的答案，无论是传奇里头的一朝悟道，还是现实里琐碎的繁杂。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得到了这个答案就能如何。

可是我真忘了！我单记得那会刚到楼兰，在剑冢守着剑炉铸剑，剑冢毗邻月牙泉，楼兰小娘些最喜欢浣洗银饰，或坐或卧，薄薄的一层沙丽教风扬起，曼丽极了。因此西凉那群拉扯缰绳的混小子最喜欢找各种藉口，淌过敕勒川，特意跑来龙门客栈吃酒。忘了是哪回，马超来撵他们回去，我晓不得那是马超，抄起新打的一把剑，就去截打。

又或许是少年时看了刺客列传，感念曹沫聂政高义，望见白虹贯日，想解白虹如何贯日，对案难解，便提剑行了路。后来一走就是许多年。可到底谁管这些由头！既然接过了剑，涉足了江湖。就没那么多不得已的隐忧，马瘦雪肥，慢生好行。从没有江湖人问我这个，仿佛大家都顺理成章，靠爱恨来混淆各色恩怨。所以老实讲，我也晓不得何为江湖。譬如此刻曙色将明，城门楼开了，一会便要孤舟夜泊，我把龙泉沉江流，浪涛也会替我刻舟，待我随时回求。

或者将我吞没。

不过这些东西，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听得懂呢！

我把茶钱结了，领着一头雾水，却也不打紧的后生往城门楼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饥寒交迫，脚程不曾有停，刻舟求剑，江湖大抵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