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更寂寂,月华潺潺。朔风劲啸,一汪星火濡湿了辽远跫音。
夜色遍野,帐中烛火明灭,炽起一隅昏黄摇曳,四下万物缄默,恰好容我细细描摹武都军师鲜少恬然的眉眼。
他如注血流业已止了,狰狞起一道又一道沟壑纵横的疤。入鬓的长眉微微蹙起,睫羽间或颤颤巍巍出鸦青,唇线抿出一脉焦躁惶急,想必不是个圆足的梦。
依稀记起那年的少年意气像东风一样四散开去,稷下的夜深沉浓烈却并不冷漠乏味。他执着地握住我指尖竹毫落下一个端庄恭谨的“懿”,指腹燃烧的是滚烫的倔强,默而铿锵。
风把旧忆的积岩吹落成一曲萧萧疏疏的残沙,也把缠绵悱恻的青涩情意酿成一壶了无寄托的牵挂。
他像一株带病的植株,还未淬了毒的花苞忸怩着渴望阳光,业已成熟的枝桠却疯魔一般在浓墨重彩的阴影里潜滋暗长。
我小心地绕开他僵硬的蜷缩的指节,在他凌乱的掌纹中以扇尖轻柔地游走出一个“懿”字。
我告诉他,柔克为懿,温柔圣善为懿。
我希望他的一枝一叶都向阳葱茏出苍翠欲滴,我希望他吞下满腹酸涩鼓胀的怨恨转而口如酿蜜舌灿莲花。我用所谓大道桎梏他一切不遂正义的横柯斐然,我任凭甚至推波助澜着世俗贬损践踏他直至深渊如许,然后给自己带上冠冕堂皇大义灭亲的帽子。
可我忘了。正义这神明也是自私的啊。神明是不是从最初便残忍割去了他本该翩跹的翅羽,于他坠入无尽黑暗之时冷眼旁观亦或是拍着手大笑不止?
灯火幽微,经年迢迢。或许他并非执拗疯魔不知悔改,而是无路可退生于骨血深处寻求灵魂救赎罢。
旧时的琐屑泛起,那是我这一生最愧疚的大言不惭。我握住他骨节分明的颤抖着的手,在宣色暖意上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亮”的轮廓,并言从今日起一定要让他知晓此字。他眸色沉静如湖,未再置辩一二,只安静地笑,笑靥澹然,眉目入画。我那时不知,生宣上鎏金洒墨的两个字隔着清浅的三寸,却燎起了一生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策着所谓邪恶的长鞭,将曾叫嚣疯魔的黑暗笞成自己脚下匍匐的臣子。其间血泪纷繁,天书既是他命中劫,又是他溯洄此岸的缘。而我,不过是落日余晖,星辰惨淡,虽有幸被苍生信服敬仰,可终究无法照彻他的万古长夜。
熹色微明,晨光从窗纱里松松软软地漏了进来,在他苍白的两颊上烧起两团明亮的暖晕,一如旧忆里那个藏锋腹中、沉默温柔的少年。
想来,我半生与他言语痴缠,七成是尖酸刻薄剑拔弩张,三成是惺惺相惜谦恭礼让。我却再不会有机缘告诉他。
于我而言,亮是层峦高冈,星几明朗。
懿,却为壹生壹次心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