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海
“和亲”,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诸侯怎能不知这场婚礼之后是一场残忍的献祭,只不过怕节外生枝,便将事实隐瞒下去。远嫁也好,活祭也罢,左右都由不得我来选择,又何必再怨。笼中之鸟,岂能自由?
高大的女人站在我的身后,哼着北方不知名的曲调,她握着牛角制成的梳子,一下一下顺着我散开的发,力道不算轻,比起我那丫头来说可算得上是毛手毛脚了。但极北的女人惯是如此,身高体壮,面上是风霜铸成的壑、都是战士。她的手穿过我的发,指腹揉搓过一缕,赞叹道,“神的新娘..有着好看的长发,”北夷部落的族人驰骋草原,常年的风吹日晒早将头发磨得干枯暗淡。她思索许久,才又补上个形容词,“像中原的丝绸。”我想着故乡那些雾鬓云鬟的女子,胸中苦涩未做应答,索性她也不需要我的回应,自顾自按照北夷的习俗为我编好发辫,再将那苍鹰的翎羽装点其上,最后在我颈前戴上一串狼牙骨链。
“走吧,新娘。”
极北之地没有铜镜,看不到自己此刻的容色,她掀开帐篷的门帘催促道,寒风卷起我鬓边的发,将滚烫的眼泪吹得冰凉如雪,我摸了摸湿润的脸颊,鼻尖酸涩发闷,才晓得原是落泪了。自今年初雪算起,我还从未掉过眼泪,不禁唏嘘临到头来竟然会变得如此狼狈。王宫,那生养我十余载的、被称为“家”的地方,蕴着中原浮华易碎的梦,北骑袭来时只像打翻的琉璃盏般,碎成一地狼籍,倒也无甚可叹了。我还是应走得体面些,这般想着遂以绒布擦干脸上的泪,整理好心情向着帐外走去。
号角声起,北地的族民早已围着圆帐筑成层层叠叠的弧形队伍,前排骑着骏马的人扬起旗帜,红旗属火、黄旗属日、黑旗属月,绿为山峦绿树,紫为风雨雷电,蓝为冰河湖海,皆为北夷所信仰的为自然之力所化的神明。帐篷正对着冰川,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其内部,隐隐绰绰的光洒在冰层上,好似水晶般夺目。道上洒满火红的浆果,让人想起冬日雪地里的落梅、于是不由得有些想念我那座小小的宫殿和院子里成片的梅花。
——不知莺莺那丫头是否会想我?
身着神服的萨满手持神鼓与腰铃踱步而来,未骑马的人便齐齐匍匐而下,以虔诚之姿旁望萨满的乐舞:他踏着癫狂的步伐,唱着高昂的曲调,鼓声如雷雨般震耳,节奏紧凑有力,却绝非悦耳。我立于旁侧,观望这场宏大的跳神仪式,好似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表演,但我明白,萨满的神舞是为我而跳,身后这些人所拜的也是我身上承载的那份信念。他端着石碗,将矿石磨成的染料抹在我的额前与脸颊,又引我饮下一碗奶酒,随即挥手催促我向冰川而去。我赤足踏上雪地,挺直脊背一路踩过浆果,深红的汁液将脚掌染红,留下如滴血般的足印。所谓的婚服并无半点御寒的作用,裸露在外的肌肤早已冻得发青,刺骨的风呼啸着仿佛要剜下一层皮肉才肯罢休,僵直的膝盖难以再迈出步伐,可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些走过的路,既是为了中原的民,也是为了极北的民、好在再过几刻我便能解脱了。
届时,我的魂灵将重回自由,随北风归去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