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莲花坞的檐下近来有一只燕子做窝。
燕子大多数时候在来回奔波,每次回来不过是衔着一点点泥土和细枝,几日下来却真造了半个像模像样的窝巢。
燕子不忙的时候,便站在房梁上练嗓,不同于麻雀的叽叽喳喳,燕子的叫声是很好听的,然而这只燕子仿佛过于活泼了些,有空便叫个不停。再好听的声音,这么一直响着便显聒噪了。
仆人纠结许久,拿了个杆儿打算把燕子的窝戳掉,这样燕子就会不驱而走,却被年长的管事给阻止了:
“燕子筑巢是不能赶的,这是吉兆啊。”
“可是……吵到宗主怎么办?”
“哎。”
仆从的低声细语尽数窜到江宗主的耳朵里,他终于对窗外连续几日叫唤个不停的燕子有了一点点兴趣。
打开窗户,正对着燕子做的巢,那只燕子像是被吓了一跳扑腾了几下,继而歪着头看他,倒是安静下来了。
喜燕筑巢不能驱,这个道理乃是棍棒底下出真知。
自从魏无羡来之后,江澄便过上了在自己亲娘的紫电下反复试探的日子。那人每每要去作妖时总要拉他一把,他不应便各种软磨硬泡瘪着一张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江澄便总是无法对他狠下心来。
江澄跟着魏无羡做过很多荒唐事:去偷老伯家的莲蓬被打了一通;冬日里下河去捉鱼;最荒唐不过夜深人静他捉着他的手,灼热的气息吐在面上,对着春宫图,喑哑着声音求疏解……何种荒唐他们做了个遍,上树掏个鸟窝也就不算什么了。
十岁的魏无羡把主意打到了新到的燕子邻居上,想看看那窝里究竟哺育了几只小燕子,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虞夫人给骂了一顿,连带着江澄也受罚。魏无羡还没被人教过这个道理,勉强算不知者不罪,而江澄确实从小听到大,乃是明知故纵——纵容着魏无羡胡闹。
祠堂跪过一番后,魏无羡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闹过小燕子,每每有燕子来筑巢时,他总拉着江澄来看,却仅仅是远观,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貌似在想一些脑补过度的事情。
江澄便白他一眼。
江澄意识到这个愣发得有点久,强迫自己回过神。手指敲击着案台,一时有些无力。
魏无羡都死这么久了,为何见景见物还总想到他?
那个人死得干脆彻底,一点血肉一点碎骨头都没留下,江澄最后也只在莲花湖撒了一把夷陵乱葬岗上的黄土,权当带他回家了。
带他回家,这是魏无羡死前看着他的恳求,也是他最后的遗言。
江澄逼回眼中的泪,那只燕子却仍旧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懂他所有的心事。
江澄突然有一种被窥探了的感觉,烦躁地折断了手中的笔又向着燕子扔过去,燕子轻巧躲过,没有飞走却直直扑腾到了江澄面前,歪着头啄了啄他的手指,还拿脑袋蹭了蹭。
江澄吃了一惊,他这辈子就没见过不怕人的燕子,遑论还凑到人跟前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江澄显然更愤怒了,抬手便驱赶了它,燕子飞到房梁上顿了顿,终于挥展翅膀消失在江澄的视线中。
当然,燕子总也还要做窝的,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莲花坞做窝,还一定要在江宗主看得见的地方做窝。
燕子第二日心情还有些忐忑,它衔着泥土来的时候,却见那扇窗关上了。燕子的心有点凉凉,却依旧不气馁,有空便吊嗓子。
第三日窗也没有开。
第四日窗也没有开。
直到第十二日,主人家打开了窗户,燕子便落在窗沿,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端着的小盘子,里面有半小盘小米。
燕子高兴得又嚎了几声……额,虽然它们燕子经常吃害虫什么的,但是它确实不喜欢吃虫子,燕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啄,一边歪着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人。
江澄觉得挺惊奇,这是只有灵性的燕子,不怕人,甚至会和人好。
这几日居然和一只燕子置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燕子的窝造好了,便和江澄做了邻居。
燕子不常见到江澄,江宗主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大多数时候在屋内批阅卷宗,经常睡在书房,或是烛火彻夜不灭。偶尔带着弟子们出门夜猎,只有自家外甥金凌回来的时候面色多了一些鲜活。
江澄也会习惯性备着个小盘子,在偶尔的清闲中装些食物和水去投喂燕子,看着燕子聒噪,声音却是悦耳的。
一人一燕相处倒也和谐。
某日,江澄刚起,便如往常般听到燕子聒噪的声音,这次聒噪却显得很没有规律,倒像是惊慌失措的,打开门燕子便窜到他怀里了。
原来是仙子。仙子在,说明金凌到了。
这时仙子还是只小狗呢,金凌平时都好吃好喝伺候着它,这只黑鬃灵犬又是撕咬邪祟的,估计没有吃燕子的兴趣,大约是好奇扒着看了一眼,居然把这只燕子吓成这样。
江澄觉得好笑,眉眼间显露出笑意,低低笑出声来,燕子懵掉的脑子此时也恍惚了下。
它许久没见江澄笑过了。
金凌到的时候,江澄还在笑,金凌却看到这份笑意之下,眼中是无尽的悲怆。
燕子陪了江澄十二年。
十二年,秋去春回。
每年春天,燕子都会衔着新泥,在同一个地方做窝。
江澄看着它每次飞来只能叼着一点点的泥土,或是一小截树枝。从清晨到黄昏,乐此不疲。
他突然想起精卫填海的故事。
大海是永远不会被填上的,却依着那无尽的执念,永不放弃。
而对于燕子来说,它只是想归家罢了。
只要这里有莲花坞,有江澄在,哪怕相隔万里,它也会飞回来。
凤凰非梧桐不栖,燕子非莲花坞不回。
燕子陪了江澄十二年。
看着他从稚嫩到成熟,看着他从小江宗主变成人人畏惧的三毒圣手,看着他越发暴躁冷厉,看着他越发沉默,笑容越浅。
看着他被岁月侵蚀的十二年。
也看着他在空夜无人时,抚摸着紫电,擦拭着陈情。
十二年后,燕子老死在了莲花坞。
江澄发现的时候,燕子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燕子造的窝掉了下来,也似是跟着老死了。
江澄想了许久,把燕子埋在了昔年有人抱过的那棵树下。
十二年了,它早已是莲花坞的一员。
有人于一片黑暗与混沌中睁开眼。
醒来是崭新的人生。
“师弟,我还记得在这片屋檐下,有一只燕子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