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剃着板寸的尚文博眼里,是透着股三十多岁的尚九熙身上所没有的狠劲儿的,对此我深有体会。
尚文博的野心,是何健,何九华,以至于尚九熙都永远比不上的。
我梳着背头胳膊上刚纹上字儿的那两年,骨子里是有傲气的,名校毕业家境殷实,功底扎实又长了张小姑娘们都爱的脸,比后台的师兄弟们年长一些,多数时候我都洋洋自得,上学时候沾染上的痞气习惯全都暴露出来。
尚文博不一样,那几年见他垂着与头型 相差甚远的乖顺眉眼,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远离后台弥漫的烟味与喧闹,抱着他的剧本或是素描本写写画画,一直如此,带着他艺术生独有的矜贵气质,后来扎着小辫子也不觉得违和,像王子一样时时刻刻都扶稳头上的王冠,与我们这些凡人庶民格格不入。
对活儿的时候,尚文博可以说得上是严谨而苛刻,一个包袱不准落下,甚至每场结束他都要复盘一回,紧抿着双厨就像高考复习生一样,比谁都认真,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
我们是搭档,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我掐灭了烟向他走过去,她终于抬起头,用清清冷冷的声音对我说一句,
“健哥。”
我看着他不达眼底的笑意,舌头抵住后槽牙,冲他笑笑。
我承认,我有些迷上这个俗世小王子。
后台我所熟识的不熟识的师兄弟们,都喊我一句哥,尚文博却不经常,多数时候他都喊我本名,赐了字儿之后也是何九华何九华的喊着,而从他口里冒出的为数不多的一句“哥”,都能让我满意的眯起眼睛。
我爱玩,一年有三百多天晚上两点的时候,我还跟秦凯旋混在夜店里,我以前也拉着尚文博去过,他没拒绝,去了就坐那儿看着我们疯闹,结束之后就负责开车送两个醉鬼回家。
副驾驶被我理所应当的占着,秦凯旋在后座睡的迷糊,我问过他,我说,
“文博儿,你怎么跟个仙儿似的,这么不食烟火呢。”
他把目光从挡风玻璃上分给我一点儿,笑着说,
“嗐,哥,我不爱这些个活动。”
我盯着他白净的手指出神,暖气开的足,热烘烘的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热意闷在胸腔里绕着脾胃转,想从四面八方溢出来。
后来我再也没让秦凯旋叫他去过夜店。
一五年过后我跟尚九熙一同拜了师,师父把我从鹤字儿里落下,又忘了头九,最后我和尚九熙被安排在二九里,说实话我心里多少都有些不甘,彼时我二十八,尚九熙二十七,仔细算算年头,想要认真为事业打拼的劲头已过去大半,换来的只有疲惫和厌倦,甚至有时候也认为自己这一生就注定庸庸碌碌,什么都开始松懈起来,夜店打卡频率却一点没降。
“何九华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这是尚九熙第一次对我吼出来的话。
原因是我临上台前一天了词儿还没记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摔了本子假都没请直接走了。
平常那么温和的人都被我扰的失去耐心,活了二十多年我第一次这么慌张,跟四哥说了事儿之后急忙出去追。
“文博儿,我错了。”追上后我说出了二十多年来第一句服软。
不久后我将头发放下来遮住前额,又不太甘心的去染了个黄色,那以后安安分分背词儿练功,在没让尚九熙发过一句火。
我的心思被秦凯旋看了个透,某个清晨宿醉醒在他家里,他翻身说了一句,
“昨晚你喊了一夜文博哥的名字。”
我强壮镇定套上衣服下了床,回了他一句叫顺口了就打算带过这事儿。
“华儿,不太值当。”
到嘴边的话突然噎住,我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靠在床边漫不经心点烟的秦凯旋,笑了笑道,
“无所谓。”
从前跟秦凯旋睡一张床不在少数,可那一天后我就开始刻意疏远,同床异梦,也有同梦的可能。
秦凯旋跟尚九熙有种说不出的亲密感,当那些女孩儿们疯了似的挖掘我跟秦凯旋的关系的时候,他本人却总喜欢靠在尚九熙身上,眯着一双桃花眼桃花眼似笑斜看着我,我想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只能抿抿嘴低下头。
后来和承缘,我们白 躁在门抽拥的时候,我沉着声问他,
“你喜欢尚九熙?”
张九泰看我一眼,掐了烟躲回后台去了。那会儿梅九亮刚走,秦霄贤天天都是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冷脸回我,
“你乱说什么?"
我颇有不悦,直起身反问道:“你敢说不是?’
烧到头的烟蒂烫的我一下甩开到地上,指节处被烧红一片,秦凯旋皱眉盯着我手看了半天,又说了那句说过一遍的话,
“华儿,不值当。”
我只当他是说辞,转身进后治。
后来我依旧同他亲密无间,每晚约着夜店酒吧的地儿,家住楼上楼下经常有个屋子是空着的,谁都闭口不是那天的事。
我时常在台上盯着尚九熙的腰际战发呆,他学过一阵子跳舞, 街舞爵士流行都会一点,大学高中大学时候又成天坐在椅子上摆弄他的画,腰肌劳报是多年前就有的毛病。我亲眼见过他腰疼的样子,叫不出声哭不出声,冒着一头冷汗哑着嗓子跟我说:
“大华,送我去医院。”
医生检查的时候他腰已经没了知觉,喘着粗气趴在床上,牙紧紧咬着。来的匆忙,身上没带现金和银行卡,情急之我只能给秦凯旋打电话,
“文博哥在医院,和你一起?”
“不管他现在有谁陪着,他需要钱,你帮个忙过来一下行吗?”我一字一顿的说完,觉得秦凯旋简直是最不可理喻的人。
说完我心烦的收了手机,跑出去抽了根烟,后来秦凯旋还是来了,一声不吭缴了费用,坐在正输液的尚九熙床边吃着苹果刷手机。
我只当秦凯旋还小,未满十八岁早早步入社会的青少年多少有些心性乖张,我怎么看这一幕都有些不爽,却也只能舔舔后槽牙退出了病房。
关上门那一刻我抬眼正撞上秦凯旋深重的眼光里,不是挑衅不是威胁,但让我难受至极,却说不出什么感觉。
有些时候我确实觉得,秦凯旋的成熟根本不符合他的年龄。
尚九熙出院那天秦凯旋没来,我把尚九熙扶上车的时候。他说一句,
”大华,你欠旋儿的太多了。”
我冷脸甩上车门一路无言,将他送回家后扬尘而去。
我跟尚九熙好上那一天是秦凯旋十八岁的生日,秦凯旋凑了一齐人,在包厢里闹着,连尚九熙也被灌不少,我倒是因为胃病没怎么碰一桌的好酒,酒后乱性倒不至于.只记得喝大了之后秦凯旋趴在我身上尚九熙一直看着他,叫了代驾回家后我把尚九熙安顿好又送秦凯旋上了楼。
再回到家里尚九熙正用我的杯子喝水,站在桌边,而桌上摆着我用来写关于他的日记,他张嘴抿了一口水,说:
“大华,咱俩好吧。“
上了两层楼两层楼的心跳急剧加速,我点点头,愣愣地看着他眼底的一片清明。
秦凯旋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我醒来的时候床边空空荡荡,客厅里传来挺激烈的争吵声,我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清醒的两个正在客厅里争执——秦凯旋扯着尚九熙的衣领,我皱眉看着他们,刚想出手制上,秦凯旋喘着粗气红着眼看了看我,重重甩上门走了。
“怎么了?”我拉着尚九熙的手问道
“没什出。”他笑笑抚平发皱的衣领,伸手揽住我。
我只当他秦凯旋是嫉妒了我和尚九熙在一起,这事儿就此翻篇。秦凯旋还是秦凯旋,每天拉着我往夜店酒吧跑,连跟尚九熙也看不出隔阂来,只是偏尔再我同我单独在门口抽烟的时候不再谈天说地,而是眯眼看着街口。
他和尚九熙那场《黄鹤楼》我站在侧幕条看得心惊胆战。他和尚九熙搭的原因无他,无非就是他又迟到了,词儿都没来得及背,半场过去都没入活儿,包袱一个接不住,台下姑娘们都听出了端倪,台上尚九熙是笑容不减,我却能看见他捏紧了右手拇指和食指,他秦凯旋却依旧不紧不慢。
下了台尚九熙铁青着脸把大褂儿系在腰上,黑色的水裤绷直着,提着戒尺让秦凯旋跪下,坐着玩手机的人却漫不理心的说了一句,
“这事队长都没管,你跟这儿操他闲心?”
我心坚略噔一跳,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一场演出哪怕只是在小公园儿,对尚九熙来说有多重要,这样下去秦凯旋起码要皮开肉绽一回。
“旋儿听你哥的话吧。”我急忙开口。
僵持了很长时间,秦凯旋还是起身了,带着点儿恨意的看着我,直挺挺跪在水泥地上。
我背过身去,挥手示意还在场的师兄弟们快去赶场,自己也不忍看到那样的场面。
“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秦凯旋,我就让你学学什么是规矩。”
戒尺打在轻薄的丝绸布料上发出响脆的声音,整整三十下,秦凯旋一声不吭受下来了。
“文博儿,够多了。”我怕他再打到五十下 ,连连抬手摁住,跪着的人攥紧了双手,冒了一天一脸的汗,我看着心里都揪得紧。
“秦凯旋,我是你师哥,我有的是资格教育你。”说完尚九熙把戒尺往桌上一扔走了。
这是尚九熙在秦凯旋正式被承认是秦霄贤之前为数不多的带着字儿的喊他,我能听出,尚九熙是失望了。
泰凯旋慢慢站了起朱,酿跄着拿了私眼进更衣间,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里面。直到我敲门,他才穿戴整齐出来,戴上了压低帽沿的棒球帽,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抓他的手喊他,
“旋儿……”
“哥我没事儿。”他缩回手臂,鲜少的喊了句哥。
我讪讪的放下伸出去一半的手,眼看着他走远了。怎么可能没事儿呢,我明明听见他带着哭脸在更衣室里抽气。
等我回到家时,尚九熙正坐在沙发上,茶几上还放着一塑料袋的药,
“大华,”见我进门,他迎上来,
“你把这给旋儿送去吧。”
我接过袋子子拍拍他的肩让他放心,转身上了楼。
敲了有五六分钟秦凯旋才来开门,上身没穿衣服,能见到精瘦的线条和瘦削的助骨,
“你文博哥让我给你送点儿药来。”
秦凯旋点点头进了屋,转身的时候背上一块一块梗起的红痕看得我心惊。
“你要是来看看我就坐下喝口茶,你要是帮他送药的就直接走。”
他倒在沙发上看也不看我一眼,奶球跟八宝蹭到我腿边直痒痒,我抱起奶球同他开玩笑,
“嗐,多大的愁啊,怨成这样,栾哥还打过你文博哥呢”
“药搁下你走吧。”
我皱起眉放下奶球,他始终不肯正眼看我。
“秦凯旋你什么意思啊。”
我伸手将袋子甩到饭桌上气得转身就走,关门前听见他说,
“离尚文博远点儿。”
那晚尚九熙脸色丝毫没有缓和,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我小心翼翼的给他夹菜,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到晚上睡觉,我拉灭床头的灯,翻身搂着他的腰,细声问:“你今儿对旋儿是不是有些狠了?”
怀里的些人长长叹了口气,“是有点儿。”
“文博儿,”我支起身来亲亲他,“咱也没必要做得那么完美,活着舒服就成。”
黑暗中尚九熙拍拍我的手,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杀凯旋正式被师父认可成秦霄贤的那天,尚九熙出奇的醉。
那天在侧幕条,他看着西装革履报错幕的秦霄贤笑得出收不住,
我说“文博儿你乐什么呢?”
他摇摇头不应我,好一会才突然说了一句,
“秦霄贤长大了。”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再跟着他抬眼看时,恍然发觉当年那个瘦削的初三孩子,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而我和尚九熙已三十有余。
“大华,”
我连声应着抬头对上尚九熙的眼睛,
“咱俩一辈子是搭档。”
我欢喜的点点头,握任他无动于衷的手。
后来的宴会上秦霄贤一番一番敬着酒,尚九熙都悉数灌进肚里,五十多度的辛辣酒液他一滴不剩,乐北爷们儿虽说泡在酒缸里长大,可任谁也架不住这样喝,到秦霄贤敬他第六杯的时候,我伸手接过尚九熙准备递到嘴边的酒杯
“他喝的够多了,我给他代点儿。”
秦霄贤笑起来,染着酒意泛红的眼睛嘻笑着看我,劲头太大,我铆劲儿咽下去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
“大华,我也喝这么多,你怎么也不给我代两杯。”
胃里火辣的烧着,空腹注下去的酒液翻滚,我回头看着坐在椅子上醉的安静的尚九熙,招手让张九泰过来领他去休息,
“秦霄贤你就非得这么闹?”
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冲他反问,
“我闹?”他倏地掷了酒杯,掏出手机,
“何九华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高品的音质传入我耳里的时候我不敢动弹,死死盯着清晰的屏幕,属于秦霄贤的细瘦的长腿,苍的病房以及蜷在病床上的尚九熙,我听见他们说,
“尚九熙,我们不可能。”
而我日夜想要攥在手心里的人,带着我不要见过的啼笑是非的神情嗤笑着说道,
“你喜欢可九华?可他喜欢我。”
“我得不到你,你得不到他,公平的很。”
我抠着身后椅子的漆料倏地跌坐下去,酒精冲上大脑像要从眼睛里泛出来,内脏翻江倒海绞的我止不住干呕。
“何健,你说他尚文博是好人坏人?”
像夜盲一样我眼花缭乱,音乐看见秦霄贤蹲下来凑近我,又和闪光的吊灯,高脚杯混在一起,血从指甲缝里流进指缝。我想要回头去看尚九熙,而包厢内早已空无一人。
我因这些迹象的袭击害怕的想要站起来逃出去,可我终究不能站起来。
我抓住面前人精瘦的双手,仓皇地问,
“谁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