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恒关。将军府邸。
假山重重,中间有流水穿过流淌,小小的湖边是垂着的杨柳,隔岸是洁白的琼花盛开,宛如小小的灯盏。微微有风吹拂,却穿不透窗扉,卷着花香停下。
“大夫,长公主怎么样了?”鸳鸯的声音从西边的一间厢房内传出来,语气焦急带着忧心。
年迈的大夫望着床榻上的平安,举起袖子擦拭额间的汗。“所幸箭伤无毒,只是皮肉伤,老朽已经将箭取出来,只要长公主安心修养些日子便没事。”听见他的话,一脸紧张的方梓书也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大夫移步往桌上,提笔蘸墨写了一剂药方递给鸳鸯道:“按照药方抓药,等长公主醒来便给她服下,一日两回。”
“多谢大夫。”鸳鸯露出平安受伤后的第一个笑容。将军府派来伺候的婢女福了一福,将大夫带去账房取诊费,顺道将消息告诉等候的将军和一干大臣。
“皇上,长公主现在睡着了。要不然,皇上先去休息?”
“不。朕要在这里等着皇姐醒转过来。”方梓书摇头,一口否决了鸳鸯的提议。他转头对她道,“你自去抓药,朕会好好照顾皇姐的。”
鸳鸯一惊。不错,她本可以将药方给将军府的婢女,但是刚刚遭到刺杀,她心中实在怀着一万个不放心。倘若那些有心人混到将军府做婢女,只要在平安的药里加点什么,要她的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她心中有所顾虑,故而决定自己去药店抓药,不想到方梓书竟看透了她的心思。“喏。”
鸳鸯退下,将大门合拢,不叫调皮的风儿进来打扰平安休息。
房间里便只剩下方梓书和陷入深眠的平安。方梓书坐在了床沿,伸手握住了平安的手。她的手很冰,像是一块白玉躺在他的手心。不像她寻常处事的冷硬,她的手小小的,柔若无骨,有一种不同的温柔。他的手刚刚好能够将她的包裹。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平安。她的五官极为精致,像是最好手艺的玉雕师傅一笔一笔惊心雕刻出来,即便是闭着眼睛,纤长的眼睫覆盖,弯弯而翘起,像一把小镰刀,他也能想象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会是怎么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开在她的眼底被一层冰冷凝。
她一向美,美得无坚不摧,摄人心魂,寻常人在她的面前也说话也不敢喘大气。而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却像极了一尊病中的玉观音,平添了几分温润之气。受伤的肩膀被厚厚的白纱包裹住,却依稀可见红色的血迹渗透,即使她睡着,眉头也是颦蹙,不难想象她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过生死关头,她会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挡下那有可能致使她丧命的利箭。他以为她性子冷淡,即便对自己好也不过是因为父皇所托,带着几分不得已和敷衍,他以为人性自私,夫妻临头尚且各自飞,他以为那一刻自己真的要去见黄泉见父皇了。可是,平安想也没想就替他挡箭了......
他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平安。他终究是看得肤浅了。
是夜。
平安似乎做了噩梦,情绪有些不稳定。虽然没什么大动作,但是秀眉却是颦蹙越紧,额间有了冷汗,放置在被面上的双手开始绞紧被子,呼吸急促。
“皇姐,皇姐!”方梓书紧张起来,将她的手和被面分离,握在自己手心里。转头问鸳鸯,“鸳鸯,你来看看皇姐这是怎么了?”
鸳鸯急急忙忙赶来床前,拿刚刚拧干水的巾帕轻轻擦拭平安额间的汗,道:“长公主大约是梦魇了。”
“那要怎么办?”
鸳鸯见方梓书着急的神色,擦拭的手顿了动作。她突然想起冬天的那个晚上.......
方梓书急得要跳下床去找大夫,却听见鸳鸯轻轻地哼着曲调。清扬婉转,调子柔美,像是女子低声的呢喃,说不出来的动听,闻者便觉得心静。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平安,她的脸色渐渐好了一些,原本颦蹙的眉舒展,唇边似乎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是什么曲子,这样动听?”方梓书轻声问道,这调子似乎有些熟悉,他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奴婢,不知。”鸳鸯实话实说,顿了一顿,她抬眸望方梓书,道,“奴婢只是曾经听见这长公主用此曲哄过梦魇的皇上,所以才想试一试有没有用。”
所幸她记性不错。平安在哼唱的时候,因为觉得调子好听便下意识去记,所以虽然记不得词,现在还能回想起来调子。
方梓书闻言,目光里有水波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去看鸳鸯,企图辨别她说话的真伪,却见她目光坦然。心里便是一惊。父皇去世,他身为国君甚至连恸哭的权利都没有,那些悲伤唯有压抑在心底,到了夜间无人便开始发作,翻腾。他努力地让自己假装已经遗忘,遗忘自己只是个孩子,遗忘深爱自己的父皇已经死去。可是每天晚上他都梦见父皇慈爱地笑着,招手让他过去,可是当他高高兴兴地奔向父皇时,他却一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追寻。他不敢告诉别人,其实他还害怕着。夜间做噩梦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对着寂寞的明月清辉,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不怕,也不能怕。
在风华殿的那个晚上,他也毫无意外地做了噩梦。当父皇再一次转身将他抛弃在原地时,他听见了歌声,像是来自天籁一般,像是缓缓的流水洗涤了内心的恐慌。那个声音如此温柔,温柔得仿佛幼年时候母后的叮咛,告诉他不怕,不怕,有母后会保护他。
那个夜里,他很难得睡了个好觉。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幻觉,却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