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想记却记不住的儿语呀呀;时间,是想摘却摘不掉的苍苍白发。
时间,是见到你之前的心乱如麻;时间,是你离开后的黯然泪下。
时间,如江如流。奔涌中我们感受往不可追大浪淘沙,细微处我们品味人间百态世事浮华。
于时间,人们总会有各种遐想,而刘弥纶,对于时间的感受也有另一番模样。
西元1942年3月的一个晚上,十点,夜幕沉沉,嘈杂隐遁,饭店此时似乎摇身一变,犹如剧场里的后台,安静私密。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墙壁上挂钟的滴答声似乎也慢了下来。时间并不总是刻板公正,有时候它也通情达理。
嗯,这就叫相对论。
只有饭店打烊之后的这段时光才是刘弥纶最美的时光。
拿着沉甸甸的一袋纸币光洋笃笃上楼。4楼的卧室宽敞舒适,没有楼下大厅和包间里的油烟气味,只有红木家具散发的淡淡木香。屋内浅黄色墙纸和床上的丝绒棉被柔光微晕,像女人多情闪亮的目光,像一汪温润荡漾的春水,能将人融化。
刘弥纶把钱整理好放入床头保险柜,便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撮着光溜溜的下巴对着空气深情微笑。
他羡慕姐夫吴蜀风仪表的儒雅,举止的潇洒,说起话来的真真假假,特别是他的山羊胡子如仙如侠,捋那么几下,谁不拿大儒来夸。
马靠鞍、人靠装。刘弥纶深知装的重要性,姐夫就是太能装,装得天昏地暗,装得日月无光,所以成为装界榜样。他很希望自己也能长出几根胡须来,可是脸皮不争气,都26了还不见嘴边冒芽芽,常年太监一般的光滑,这不得不说是他美满生活中的一个小小遗憾。
“生活哦,你为什么如此美丽?时光哦,你可否慢点地走?”
心里默念的是一部香港电影里的台词,刘弥纶清楚地记得银幕上香港大明星风飘飘站在朝阳里、张开双臂朝着海洋大声呼喊的画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笔蘸着阳光描绘出了风飘飘那柔美的侧脸,朦胧、闪亮而富有诗意。
感觉美好,瞌睡就少。快乐和满足竟然让刘弥纶舍不得入梦,他需要清醒需要用华丽的现实来浸润自己,他害怕在梦里回到那悲惨的童年。对于往事不堪的人来说,梦境是痛苦的集结地。
其实刘弥纶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相反,他懂得自我审视。他深深知道自己除了长得帅这点无可辩驳,其他的优点并不十分突出。
也就是说,美好现状如果并不牢固,那么你就得珍惜呵护。
因此对待饭店里的员工他从不盛气凌人,而是以怀柔绥靖为主,对待大街上无家可归的乞讨者他也不吝施舍。
但在饭店业务方面,他却又异常严格,一百多个菜品他全部一一把关。他对厨师的要求就是每道菜的味道必须做出“层次感”,就是菜的味道必须入口即变,5秒一变,层层递进,回味无穷。味道一层不变的菜,再好吃都是垃圾。锦城饭店正因菜品极具“层次感”的美名而传遍九州。
伟大必然有其柔软的一面,必须时刻警惕着。刘弥纶一直这么认为。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四十年代的成都,私人装电话可以说比登天还难,但是对吴蜀风就另当别论了,电话不光是身份的象征,更是遥控产业必不可少的工具。所以在锦城饭店开张之时就装了两部电话,一部在一楼的经理室,一部就在四楼刘弥纶的房间里。这个时候打电话,刘弥纶估计十有八九是姐夫打来的,于是赶忙拿起电话,果然听见话筒里姐夫的磁性声音响起:
“Hello!Hello!弥纶乎?吾乃蜀风是也。”
近年西风东渐,吴蜀风为了紧跟潮流,学了英语,所以平日说话都是文言文糅杂着几句英文,既洋盘又上档次。
“Yes!Yes!姐夫深夜来电是为何故?”
这样的语境,刘弥纶也必须古洋杂交,小心翼翼的捧着电话,聆听起姐夫的指示来。
吴蜀风说话从来都是惜字如金,几句话就让刘弥纶明白了如下事情:
1.明天中午锦城饭店要来一位身份异常秉贵的客人,一位金陵派来的特使。
2.特使此行的目的是考察锦城饭店是否具备举办一场宴会的资格。宴会非常重要,属于国宴级别,大总统可能要亲自参加。
3.特使脾气古怪,此行乃微服私访,要求饭店一方必须在明天中午他用餐之时认出他来,否则就会失去举办这次宴会的资格。此前上海金陵几家有名的饭店都因没有认出特使而出局。
4.消息由合川省主席王晴溪亲自传达给身在昆明的吴蜀风,绝对真实。吴蜀风本人不能按时回来,所以要求刘弥纶明天中午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找出这个特使来。举办这次宴会将是整个巴蜀的荣耀。如果完成任务,奖励他一套长顺街四进的别院。假如完不成任务,吴蜀风电话里哼哼冷笑:汝自视而为(你自己看着办吧)!
放下电话,刘弥纶愣愣地坐在床上十几分钟动都没动一下,等缓过神来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巨大挑战。
刘弥纶遇到问题喜欢把问题分解成几个小块写在纸上,再做分析,找到解决的办法。这次也不例外,赶紧起身走到写字台边坐下,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唰唰写下几行字:
1.为什么是成都?
2.特使玩身份识别把戏的目的是什么?
3.如何认出特使?
关于第一个问题,刘弥纶分析的原因是成都虽然地处内陆,举办如此重要的国宴似乎并不合适,但是也正因为身处内陆的原因,成都遭到的破坏相较于上海金陵北平等大城市就小很多,战后恢复得也最快,天府之国也是名不虚传,锦城饭店的档次更是全国数一数二,这么看成都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项。于是便在问题后面打了一个“√”。
第二个问题让刘弥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宴会如此重要,好好视察工作不就得了嘛,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是不是太儿戏了?金陵政府知道吗?大总统同意不?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答案,刘弥纶便在第二个问题后面写了一个大大的“?”。
第三个问题的后面刘弥纶很快写了一句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不可能?特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摆明了就是不想被轻易认出,那么每天中午四五百号客人,而且来自四海八荒,熟客不过一二个,如何在一顿饭的时间内就找出一个特定的人来?
没有任何可能!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法?拜托,那是小说,现实可操作性为0。
可是没有可能也必须完成,否则自己这个经理位置估计不保。刘弥纶清楚吴蜀风的性格,吴蜀风之所以生意做得这么大,养活了几万人,说一不二奖惩分明是一大因素,否则如何服众?
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不得其法,直到两点才睡着。五点刚过便早早醒来,匆匆洗漱一番就下了楼。此时天还没亮,两个守夜保安还在保安室里睡觉,刘弥纶喊起一个保安开了大门,独自一人走到东大街上,信马由缰地踱步缓行。
昨晚刚下了一场大雨,此时虽然雨停,可是湿气依然浓厚,空气因此而显得格外凝重。路灯昏黄,大街上空无一人,气氛阴冷凄迷,有点诡吊。两边的店铺大都还关着门,只有两家卖早点的饭店早早起来蒸包子炸油条,才显出些许生气来。
刚走几步,越发感到伤感不适,要是白天他在东大街上一战,那必须是如明星一般吸引众多目光,涌上来讨好打招呼的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也难怪,自己长得帅,穿着高端有品味,身份更是尊荣:吴蜀风的小舅子、锦城饭店的经理,半个成都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全成都的未婚女孩都想嫁给他。
关于这点刘弥纶很自信,这几年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找到姐姐替他说媒,不是哪个厅长的女儿就是某个乡绅的妹妹,可他一概以“暂时以事业为重”的理由给拒绝了。
不知道为啥,他不喜欢女人,或者说不喜欢普通女人,像风飘飘那样的大明星他还是蛮喜欢的。可能是因为有姐姐这根标杆树在那里,刘弥纶崇拜自己的姐姐,一直有意无意地拿那些普通的女孩和姐姐做对比,那她们如何比得过?所以婚姻大事才一拖再拖。
刘安然对此很是着急,前年吴蜀风府上新进来一批丫头,其中一个模样身段性格都不错,还识好几十个大字,刘安然便跟吴蜀风要了过来,送给了弟弟,说是给他做做家务照顾生活,其实她私心是希望两人长期相处能日久生情。
那个叫玲子的19岁女孩儿被刘弥纶凉在西门自己的宅子里整整一年半,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因为他确实是以事业为重,成天累月地住在饭店里,很少回家。
玲子能干懂事,心思细密,从不怨言,一个人守着刘弥纶的窝,把里里外外归整得井井有条,院子里还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卉盆景,四季都是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多情的玲子每天都是一个人吃饭,但每顿都会在桌子上多摆一副碗筷,天天盼着心上人能回来一次,吃一口自己做的饭菜,可惜那副碗筷压根就没有动过一次。
刘弥纶此时在心里哀鸣:所有的骄傲和荣光可能在今天全部失去。
那些还没开门的铺面廊檐下或躺或坐着一个个无家可归的难民,寒风里紧缩着身子,像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富贵和贫穷、荣耀和卑贱,仅仅一步之遥。
走到省府后大门附近,刘弥纶看见路灯下的马路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半缕遮盖,他知道那人已经死了。
这几年成都大街上每天都有饿死病死冻死或者被军痞打死的人,省府专门安排了一辆收尸的卡车,天亮之前就会过来清理干净。没人知道那人的名字,就这么死了,人世间不会留下一丝痕迹,那么他来这世上走一遭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一步之遥的还有生和死。
刘弥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转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