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火海。
一片灿烂的火海,自远处燃烧而至,极目望去,满眼,都是火焰。
由花瓣化成的火。
花,仅仅是花,却没有一片叶,仿佛绿色早在这片火海中燃尽。花瓣如火舌,或蜷曲或伸展,极尽婀娜之姿。
在这火海中,一条淡黄色的小土路,将夺目的红从中横劈为两半。一个身影,在土路上前行。
而在火海,或者说是花海的尽头,流淌着一条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银铃般在空气中飘散。从这之中,他嗅到了一丝清凉。
可他的眼中,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抬望眼,怅望天,一片灰烟。灰色的天,灰黄的小土路,连火红的花,都不再绚丽地燃烧。
那是死寂般的灰色,是死亡的灰色。
花海,终有尽头。火海变为火花,终化为火星而熄。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切。
柔软的草地,翠绿的垂柳,潺潺的流水,还有古朴的石桥。
河水,从他的眼前流淌而过,缓慢却不可阻挡,如同时间。
桥的那端,河的对岸,有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小桥,流水,人家。
“这里,居然是有人家的吗?”他看着前方,自言自语道。那目光,有些恍惚。
“哗啦。”
什么东西轻搅水面而激起的水声,被清风送入他的耳廓,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在桥的另一端,河的对岸,一道模糊的倩影正蹲在水边,不知用什么在水中搅动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那动作想必是难以看清,可在他眼中,却凭空生出几分柔美。
那道身影,不知为何,令他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向前踏出一步,却终又停下,只是远远望着那模糊的剪影。
那身影站起身来,手中端着像是舀水的容器,离开河岸。
她,要走了吗?
他开始奔跑,穿过脚下的草地,登上石桥。
那个身影已经转过身,朝远处走去。可随着他的奔跑,模糊的身影,正逐渐清晰。他能够看见她的身上,是一件白色长裙。
和遇见她的那天,完全一样啊。
淡淡的清香,不知何时飘入他的鼻翼。那股气息,几乎淡不可闻,却别有一番馨香。说是酒香,并无酒那般炽烈;道是茶香,也不似茶那般淡雅。
而那个身影,也已
微风伴着清香,萦绕在她的身侧。随着她踏出每一个脚步,万根青丝于脑后飘舞,与洁白的衣裙映衬,显得优雅从容而美丽。
她转向右边,抬起脚,飘然跨入桥边的一座玲珑小亭,消失不见。
他追了过去。
真的是她?
他并不清楚。他渴望见到她,可心底又希望那不是她。
但无论如何,那身影,确是万般相似。
馨香,逐渐变得清晰。他嗅到了浓郁,如看见清冽的玉液;闻见甘苦,又似瞥见碧白的茶汤。而那之中混杂的鲜香,又呈罗宋汤的色彩。
袅袅炊烟,从那座玲珑小亭中钻出,弥漫在周围冰冷湿润的空气中。
鼻翼翕动,感受着醉人的气息,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直至停止奔跑,缓缓跨入亭中。
她,正背对着他站着。一袭白衣,正如当初二人初见之日般超凡脱俗。七尺青丝从脑后垂下,披散在洁白之上。盈盈一握的腰肢,又是那么真实,甚至让他想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
但,他只是呆立在原处。
眼前之人,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南晤——”
她缓缓转过头。
是她的脸。
“对不起,我并不是她。”女子开口,淡淡道。清脆的声音熟悉而悦耳,可自其中,他竟捕捉不到一丝情感。
他的双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伴随着一丝失望,却又有一抹轻松。
“那为何——”
“你的内心已经猜到了吧,这亭,唤作望乡台。”
望乡台?
他的身体一震。此时,他才注意到,亭子正中,伫立着一块巨石。璀璨的七色光华,在其表面流转,随着他的注视,却又逐渐暗淡下来。
石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金色的小字。
李唯生,癸未年生人。
其下,又有一人之名,不同的是,那,是红字。
朱南晤。
是她的名字啊。
她,还活在世上吗?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噙满了热泪。
“这三生石上,铭刻的是逝者挚爱者之名。二人一生,均在其上。”那女子道。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良久才重新回头。
“既然如此,想必那条土路就是黄泉路,而那溪水,就是忘川河?”
“是。但,它并非你看见的那样。”女子的手朝他来时的方向指去。
他回过头,眼前,却已不再是静谧祥和的小桥流水。
亭外,整个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昏暗,黑暗笼罩了他来时的路。
尖锐凄厉的刺耳咆哮从远处撕裂空气,直刺他的耳膜。
河水已不再清澈,却泛起一层浊黄。扭曲的手臂从忘川水中探出,妄图抓住什么似的不住地挥舞着,却终又沉没下去。
奈何桥,也失去了先前平静祥和的模样。没有石拱,所剩只是数根黑红的铁索,从对岸延伸至此,在猎猎狂风中摇荡相碰,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而铁锁那段,一个陌生的身影,战战兢兢地走上这唯一的道路。
他心中大骇,转向女子:“这,这是……”
“你看见的一切,是那个人的心。人生来并不平等,但,人人死而平等。一切孽债,死后必会偿还。所谓相由心生,这黄泉路走的是人之欲,奈何桥过的是人之心,忘川河淹的是人之情。一切心之善恶,都由逝者自己的灵魂所受。而我的模样,也是由逝者的心幻化。你的心中,至少对她的爱,是真挚的。我,许久未遇上这样的魂灵了啊。”她的语气终不在冰冷,而是透出一丝怅惘。随着右手的摆动,他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来时的静谧。
她说完这些,缓缓转过身去,摆弄起什么。他这才发现,她的身后,架着一个铁炉。白色的烟雾,正是从这炉中弥散,在空气中氤氲而开。
“南晤她,还活着吧。”他犹豫良久,问。
“那次车祸,只有你死去了。”
他点点头:“那,我接下来——”
她转回身:“喝下它,朝前方去吧。”
他凝视着眼前的酒樽,凝视着杯中琼浆,晶莹的玉液中,映出他憔悴的脸,以及迷茫的双眼。他,直直看入自己的眼底。
“这就是,孟婆汤?”
“是。”
“那为何,它又是酒?”
“这是你内心渴望的。”
“是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低声喃喃道,“可,我可以不饮此酒。”
“也许吧。但,我接引了无数亡者,终无一人不饮此汤。”
“可,我不想忘却一切,忘记南晤,忘记我的朋友,家人。我有无数可以记住的美好,不是吗?”他的双眼,仍未离开那酒杯。
“铭记,只会带来痛苦。带着前世记忆,你是记住了一切,可她会忘记你,所有人都会忘记你,世间所剩,只你一人罢了。你在世上,将带着前世的记忆,永远地孤寂下去。只有忘记你之前之后走过的路,忘记你自己,你才会安乐。”白衣女闭上双眼,缓缓道。那柔美的声音中,却多出一抹悲凉,“尘缘,长路,放手,望断,举杯,喝完。一生冷暖,只是一梦浮生。”
沉默。
“还有第三种选择的,对吧?”他忽抬起头,双目灼灼,“我可以留下来,等她。”
“你等不到的。在这里,所有魂灵都只能见到我,而无法见到其他逝者。除非……”
“什么?”
“我帮你。但,我不会帮助魂灵的。”
“或者,你成为我,成为这里的下一位接引者。”
“我,就能见到她?”
“是。但你尘缘未断。”她的目光中,有什么闪烁了一瞬。
“那,你又怎知你尘缘已尽?”
“当来此地时,他已经离开,迎来了他的来世。”她微微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我原决心让前一任接引者帮我,等他下一世时一起离开,但当在那人的帮助下,我看见他走来时,我却明白他已经将我遗忘。他的眼神,给我的只是陌生。在那一瞬,我明白我尘缘已尽。也因此,我接引,不再帮助魂灵们实现那些愿望。接下来,一切就由你自己决断吧。要说的,我都说了。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自己。”
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说什么,从他的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酒,初入口中是甘冽,可很快又有无尽苦涩在舌尖聚集。
悲,喜,爱,恨,愁,痛。
一切,在酒入喉之后,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而炉上的白雾,也在此时弥漫开来,模糊了眼前女子的脸。
他突然看清,那人的脸,的确并非她的脸。
“我是孟婆,我的汤,被人唤作孟婆汤。”
他转身,向更远处走去,只留下白衣女伫立亭中,和雾气凝为一体。她望向那个背影,喃喃地念着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凝视着那个背影,她的声音,充满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这,是你的第七世了吧。你永远不会想起我了,而我能做的,也只是为你接引罢了。”
远处,忘川之水,在白雾中传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和她应和,诉说着被遗忘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