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药人之血,也不过只是让她日渐虚弱的步伐放缓而已,那已被掏空的身体,是强弩之末,她自己明白。
郝晔来到帝都是在半个月之后,那时大雪已连绵下了数日,宫城一片银白。
这一晚会在成庆殿设宴,宴请糊晔与流沙使节。
景衍去到上阳宫时,天还早,虞潆竟在廊下坐着,寒风夹着飞雪,而她明明受不得寒的。
“怎么让长公主出来了?”他对着她身后的陆如晗道,有些愠怒。
“我想看看雪。”虞潆低声道。
他默然,看到有雪花被吹到她颊边的毛领上,天地寂然,谁会知道他此刻只是希望能替她拂去那片落雪,可他不敢,他们站得如此近,却是遥不可及。
晚上有宴,自然要更衣梳妆,眼看时辰要到了,陆如晗只得出言提醒。
“不用了。”她淡淡道。
陆如晗正准备问,就见宫人惊慌跑来,神色仓皇道:“公主,有将领率兵从南宫门闯入,正朝咱们上阳宫而来。”
“快调虎贲前来护驾。”陆如晗急急道。虎贲军是宫中禁卫,正可解眼前之急。
“来人,”虞潆却径直吩咐,“带小姐去承平殿。”
陆如啥立即明白她的用意了,那些人逼宫,是为了除去长公主,还政于陛下,此时送她去景衍身边,自然是安全的。
“他们要的是我的命,景衍会护着你的。他要的,我会给他,他自然不吝还我这个人情。”虞漾虚弱地笑了笑。
“您,早猜到了今日那些人会如此……”
“也不算早,至少最初王玄死的时候,我是真的误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招,所以也放松了戒心,倒是今晨景衍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神色,猜想今晚必定不太平,可也晚了。”
虽这样说着,可她的神色分明不带遗憾,就好像,这本是她等了已久的解脱:“小晗,对不住,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我只是想着你和阿盈这么像,也算对他的一点弥补……”
陆如晗走到殿内就看见了远远而来的士兵,铁甲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为首的那匹骏马上,正是大姜的皇帝陛下。
“阿姐在里面吗?”景衍下马上前问道。
“陛下,”她跪倒在地恳求,“求您念在手足之情,不要为难公主。
“你胡说什么?!”景衍皱眉,身后带来的将士已将上阳宫围住,持剑而立,可那样子分明是在守护。
远处传来了厮杀声,有马蹄声渐近,她抬头去看,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正驰来的人,竟是她的父亲陆扩。
“启纂陛下,”陆扩下马寡道,“已将乱党围住。”
“那就尽数绞杀了。”他吩咐完就抬步踏进殿内。
这一刻,陆如晗终于明白,他带兵前来,是来守护这里的。
他身上还披着软甲,腰悬长剑,神色凛然。见到她正坐在窗下,才松了口气。
“原来陆家也到了你的手里。”她淡然道。
“我早知道那些人的计划,王玄的死只是故意让你松懈,陆家手里的军权是你最大的倚靠,他们等着陆扩去往流沙后兵变,我也等着今晚,将他们一起解决了。”看着她惊诧的神情,他笑了,“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阿姐?”
她一定以为他今夜是来逼她交出手中权势,她以为他贪图的就是那些。
大菱自来忌讳女主登基,朝中臣子们早谋划着将她扳倒,可次次皆败,世人都以为是她手段非常……
他是她手里的傀儡,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他甘愿的。
那些人的谋划永远不会成功,因为他们效忠的那个人,心甘情愿做她的傀儡。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他原以为可以隐匿一辈子。
他知道为何她要将陆如晗送到他身边,她以为他爱的是冯若盈,她觉得她逼死了他的妻子,所以想弥补。
可她不知道的是,当初就是他,在知道了冯家的谋划后,为了护住她,而故意走漏风声,使得计划失败冯家满门受诛。
在他眼里,冯若盈是大夔的皇后,却不是他虞景衍的妻子。
没有人知道,他夜夜在梦里叫的,不是“阿盈”是她,是“阿潆”。
“那日你说你不知该不该恨我,”他走近喃喃道:“阿姐你恨我吧,如果这恨能支撑你活下去,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她是他的姐姐,这个词是他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痛苦,他从没有奢望过什么,只求她能好好活着,所以她要这权位想去复活那个人,他就把江山拱手相让,任她施为。
她看着他笑了,仿佛夜县盛放,他在这一笑中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只能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就在此时,她忽然一把抽出他腰上长剑,直抵他胸前:“季凌,是你杀的,对不对?”
她从不敢探究季凌死时的情形,若非前日术士为他引灵,在水镜中幻出那日的情景,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真相。
“是,”他在她眼中灼灼的恨意里笑了起来,“我得不到的,怎么能让旁人得到,你要替他报仇吗?可以啊,要我抵命……也可以。”
我能用什么去爱你,这一生的时光,我所拥有能交付的一切,还是,我的整个生命……
都可以,我都愿意给。
剑刺入胸膛,不深,却已有鲜血流出。
当初他不仅杀了季凌,还让术士施法,让其生灵散尽,便是再强的术法,也不能让其复生了。
她和他一样,再也无法得到心爱的人了。
她只要再用力,就可刺下去,可她最后放了手,当剑掉落在地时,他心中本是一阵惊喜,却发现她在眼前软软倒了下去。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
“你……没有饮药?”他抱着她惊恐地问。
而就在此时,陆如晗步入殿内,向他道:“陛下,流沙丞相将那药人劫走了,此时已逃出宫去了。”
他欲起身,却被她拉住,她虚弱地道是我答应了郗晔,助他救走那个人。
“你早就没打算活了?”他绝望地问,“因为知道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其实,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她突然苦笑着低声道,“我只是,想回到过去。”
回到年少时,那般静好的岁月里,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亦没有仇恨。
“我知道……”他凝视着她道。那日他看着她睡在蜃泪下,他在水镜里看到了她的梦境,梦里不是季凌,是年少的她和他自己。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爱的是季凌,而他是她的弟弟,她以为,将别的姑娘送到他身边,然后将季凌找回来,一切就好了,她心中不会再有动摇,不会再有他念。
可当她将剑抵在他胸前,哪怕明知他杀了季凌,她也没办法再刺下去一分,因为她突然发觉,好像……比起失去季凌,她更不能接受的,是失去他。
她已分不清这份感情是否只是亲情了,也不想去分清了。
“阿衍,我太累了,每次都梦到满手的血……怎么洗都洗不掉……”她靠在他怀里,轻声道,“人活着……总要靠着什么念想……我的生命里,只剩你了……可阿衍,对你,爱和恨……我都不能。”
他亲手将她放进了那个铺满,泪的冰棺里,术士施法,给她结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那日她在他怀里,回光返照,微红的双颊在烛光映照之下净透如琉璃,对他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好。”他轻声答。
她的手如柳枝般垂下,油尽灯枯,她的容颜在他的怀中老去,红颜白发,刹那芳华。
他这半生爱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此刻拥抱着她都不敢用力,最后成全的不过是这场无法停留不能回首的失去。
将她放进冰棺那一刻,身后身着素服的百官跪拜下去,所以没有人看到,他俯首在她额上印下的一吻,那是他此生最大胆的借越,也是最卑微的奢求。
将陪她葬入寂寂深海的还有那枚玉镯,它再也不会被交付于任何人了,因为他不会再遇上一个心爱的姑娘。
他倾尽所有给予的,这场盛大却无言的爱,将同她一起,埋进他心底的那片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