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从昏睡中醒来的那日,纪纲看着在身旁替自己忙碌的高宛筠,心中甜蜜非常,只想着若能再得她温柔相待就算再伤重几次也是无妨的。
待到稍微有力气挪动手臂时,他便一把抓住了她拿着绢帕想要为他拭汗的手,柔声道:“宛筠,待到燕王登位,我便请他替我们赐婚可好?”
指尖一顿,高宛筠默了默,终是摇了摇头道:“纪纲,待到燕王登位,京城的名门淑女自可任你挑选,可我已经老了……”
纪纲抬眸,亮若星辰的眼定定看着她良久,方才慢慢道:“这都是借口吧,你不过是早已有了心仪之人罢了。”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的瞬间,高宛筠右手端着的药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察觉到她的慌乱,他漂亮的眉眼越发弯了弯“我还知道,他叫解缙,字大绅,号春雨,吉水人。五岁时,父教之书,应口成诵:七岁能述文,赋诗有老成语,是著名的神童。之前被贬河洲卫吏,现已经召回京师,任内阁首辅。”
在他明亮的目光下,她终是点了点头:“如你所言,我确实喜欢着解缙。”
高宛筠记得,那年正值春雨纷纷的时节,她抱着笔墨纸砚去书院送与父亲,路径拱桥的时候,因雨天路滑,险些一头栽进河里,好不容易扶着岸边的垂柳站起身,可笔墨纸砚早就没入河里不知漂到何处去了不说,连脚也扭伤了。
彼时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晓那些笔墨纸砚几乎是父亲变卖家财倾家荡产所得,再加上脚踝疼痛万分,便蹲在柳树下嘤嘤哭泣。
然而就在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突然察觉冰凉的春雨骤停,她堪堪抬头,便瞧见身穿淡蓝文士袍的俊秀少年,将伞撑在她头顶,神色温柔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是贤宁兄的女儿宛筠对吗?是带去书院的笔墨纸砚掉了吗?”
看到这个自己经常在父亲书院见到的少年,她不好意思再哭,只是含泪点了点头,便听他又道:“家母刚好替我多备了一份,一会儿你给贤宁兄带去,便不用担心被责备了,雨天路滑,你又受了伤,我与你父亲乃是平辈同窗,而你又
年纪甚小,就算背你去书院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踌躇了一会儿,既担心父亲久等,又担心若拒绝的话恐怕今天真没办法离开堤岸,便终是伏在了他背上,替他撑开了伞。
少年的步伐却轻快而坚定,她左手抓着他肩上的衣襟右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赠的笔墨纸砚,只觉得这微凉雨幕竟比那满山繁花都要来得绚烂。
心动,不过是瞬间之事。
就算听闻他已经成亲了,她也依旧没有找个人相伴的打算,她始终觉得婚姻必须建立在双方互相倾心的基础上,她只想固执地守候着对他的喜欢,不愿意白白耽误其他人的情。
再后来,她听闻他妻子去世,而他自己也受到了朝廷的贬谪,她想着他的失意难过,终是忍不住千里迢迢赶往他赴任的河洲。
她对他说:“解缙,就算你此生再回去京城,我也愿意陪你在河洲停驻一世。”
此时他已快而立,而她却年华正好,他自是不愿耽误她,刚想摇头拒绝,她却再度开口道:“解缙,那年春雨你背我回书院的那天,我便一直中意你。但我知道你有妻子,所以便来曾对你说过这番心意。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松口议亲,便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我不在意你是否有高官厚禄,也不在意河洲艰苦难熬,我只是喜欢你,从少女时期便想要一直陪着你,仅此而已。”
彼时解缙刚好在人生最低落的时期,丧妻,被贬,却有那么一个姑娘,哪怕他一无所有,也愿意对他不离不弃。
如此真挚纯真的感情,他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所以最终,在快要到河洲地界的时候,他对她说:“你虽不介意随我吃苦飘零,可我却不愿你为我受半点委屈。”
“你想赶我走?”她紧紧攥着他的袖口,一脸倔强。
他却含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为了你,我一定会想办法重归京城,我给你挣最大的诰命,给你最华丽的婚礼,让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羡慕你挑选夫君的眼光。”
看他重燃斗志,她再欢喜不过。
因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她很是乖巧地告别重回济南。
她不再害怕孤单,也不再畏惧人言,因为她知道,她的解缙一定会再度骄傲风光地归来。
她让他明白,她把他当作弟弟,是她除父亲外最重要的亲人,她同样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他,可是她却无法爱他。
得知她的想法,纪纲既没有吵闹,也没有半分不悦,他只是微笑着对她表示,他身体不适,想要单独休息一会儿。
高宛筠本也打算给他时间,让他理顺他们的关系,所以当下便起身告辞。
然而从那之后,直到燕王挥师入京,她也再没有见过他。
再后来她便听闻,建文帝失踪,燕王登基,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典亲军并掌诏狱,让他铲除建文帝余党。
时建文旧臣被诛数十放亲属受株连被杀者达数万人其事多由其亲自执行,一时之间,京城闻锦衣卫色变,而闻纪纲之名更是吓得肝胆俱裂。
而作为纪纲心尖尖上的人,纪纲更是从未掩饰过她的存在,但凡得来的珍贵赏赐都一并给了她,让无数被纪纲英俊外貌迷惑的姑娘艳美万分。
但不知为何,纪纲对她越好,她便越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
纪纲以京城未定为由,限制她出门,所以她并不知解缙现在境况如何,但她却知晓解缰作为建文帝时期的内阁首辅,恐怕处境并不怎么好过,她知道现在纪纲权势滔天,便求她照看解缙一二,若解缙当真被永乐帝清算,她也希望他能看在她的面上,放解一条生路。
在纪纲的记忆之中,就算当初在济南城被困之时,她也依旧端庄淡定,可如今她却为了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纪纲怒极,而后便觉得胸口像被利刃狠狠刻了一块,让他痛不欲生。
挥手将手中的碧玉酒壶砸向地面后,他长臂一伸便扼住了她的下巴,凉凉道:“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终有一日会看到的,如今我才知晓,只要有解缙在一日,你心里便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
“纪纲……”
她颤声唤他,他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高宛筠,你不求我,我还可能觉得他没有威胁而放过他。但现在,他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可能在明知道你喜欢他的情况下,还让他活着。”
也直到那时,她才知晓,就在她求他的当日,永乐帝便下令清查解缙。
眼看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少年转身便一身冰冷地打算离开,高宛筠想也未想便提着裙摆想要追上去。
然而刚到院门,便被其他执刀的锦衣卫恭敬而坚决地拦了回去。
她知道纪纲素来说到做到,他此番前去,解缙必当凶多吉少,是以她便直接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死死抵在了喉咙。
“带我去解府上,否则我便自绝于此。”
纪纲治下甚严,几乎所有的锦衣卫都知晓高宛筠对自家头儿的重要性,眼看着发簪尖端已经刺破了肌肤,其余锦衣卫再不敢迟疑,直接策马带她前去。
彼时的京城正值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堆满了街道,马蹄陷入雪中寸步难行。
为了抓紧时间,她解下身上厚重的冬装,只着素色单衣拼命往解缙府上奔跑。
饶是如此,当她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解缙已被定罪。
他周身氤氲着浓郁酒香,与她一样只着素色单衣,静静倒在雪地里,浑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
没有一刀毙命,而是被灌了烈酒后,活活被人押着冻死在了雪地里。
而在他身前不远处,眉目如画的少年抱着绣春刀靠在凌寒初放的蜡梅下,笑容绝美而残忍:“有人对我说,若当真用尽方法也没办法得到一个女人的心,那不择手段地把她留在身边也是好的。你既然不爱我,那我也不容许你爱上其他人。”
忠诚的狗会谦让,而自私的狼,却永远只知道掠夺。
在解缙死去的当晚,纪纲便拿着永乐帝赐婚的圣旨在府中举办了他和高宛筠的婚礼。
他想,只要她成了他的妻,纵使她现在怨他恨他,可只要他一直对她好,终有一日,她会忘记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重新爱上他。
可他忘了,他喜欢的姑娘,温柔婉约的外表之下,更有着不屈的铮铮傲骨。
所以当晚京城的权贵统一齐聚的时候,他精心布置的新房内却被盛装打扮的新娘亲手点燃了大火。
屋内四处都泼上了易燃的油和酒,饶是他将轻功用到了极致,待到他赶到的时候,熊熊火海已再窥不见任何人影。
“宛筠……”
他跪倒在雪地里,颤声唤她的名字,想着她最后抱着解缙尸体对他说的话:“纪纲,若心都死了,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忽而,便明白了她当时的痛。
“宛筠死了,那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那夜的最后,匆匆赶来的锦衣卫们,听到自己前途无量的头儿如是说道。
语气悲伤而又绝望,似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任何眷恋。
同年,徐皇后病逝,永乐帝下诏全国大选,命纪纲监选。
纪纲本就不想活了,只站在选秀的大殿上,只要看见哪个女子与宛筠有几分相像,特别是山东籍济南的姑娘,他便统统命人撩了牌子后,直接拉入了他的府中。
自从宛筠死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可如今他让那些女子穿上宛筠的衣衫,梳着宛筠的发髯,隔着轻纱陪着他的时候,他竟隐隐能合眼睡上一会儿。
明成帝派人来府中捉拿他的时候,他正写了些话,让那个最像宛筠的山东姑娘穿着嫁衣,念与他听。
姑娘知晓如何讨他欢欣,便学着宛筠的语调说“纪纲,能嫁与你为妻,是我一生的幸事。过了今夜我便不再是你的小宛姐姐,而是你的妻子,除了你以外我再也不会喜欢旁人了。”
他痴痴应道:“除了你以外,我也看不上旁人。”
东厂的人持刀进屋之后,本以为会遭到纪纲的激烈反抗,谁知那一袭红色锦衣的少年却任由他们将他绑上了绳索,只在快要出府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向那眉目惊惶的姑娘轻轻一笑道:“宛筠,奈何桥上走慢点,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他记得《山海经》中有鸟名比翼,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必须两只并在一起才能够飞翔,若其中一只死去,另外一只也会不久身亡。
纵使他喜欢的姑娘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可在他心中她却是他唯一的妻,是他另一半的翅膀、眼睛。
她生,他生。
她死,他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