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轩捏着这张纸,闭上眼,脸上是一片苍白的寂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他一直都知道朝上很多人以为他和女帝之间有些暧昧,他听了这些不过一笑置之,他一直不知道,她竟也是这样以为的。
其实他那日匆匆一眼看见的,不过是“卿哥哥来了,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这几个字。
他乍见之下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她一副做贼心虚的紧张样子,让他不由得往那个方向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来她也有一个两小无猜的竹马,原来嫁给他之前她已经有想要厮守终身的人了,如果不是他,她和她的卿哥哥会不会就像诗词里写的那样美满和睦。
如果没有他。
只要想起这个,心里就会有不甘的愤怒,这种情绪太过陌生,是他从没有过的,可他知道,那是嫉妒,他佯装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问她心里可曾有过什么人,他手心里握着一颗黑子,被手心的汗浸得湿滑,可是她犹豫片刻后,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在那一刻觉得,这几下点头是点在他的心上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送卿子陌到府门口的时候,一直对他有着莫名敌意的男子终于开了口“云舒她……她已经嫁给了你,云舒她是一个傻姑娘,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子看,还请您善待她。”
他语气里的苦涩他不是听不出来,只是那时没有在意。
之后的事,之后的事……
他把那些手按在胸口,怀里的白猫安静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那天是个少见的暴雨天,漫天的黑云压得极低,雨水打在地上激起一朵朵水花,水汽弥漫,白茫茫的一片,当真是倾盆的大雨。
他独自一个人在水亭之中,一边望着暴雨中摇曳的树,一边自斟自饮。
他对云舒说他有事,其实他只是落荒而逃。
后来他也没有想到,谢凌会在这样的暴雨天里出宫来找他。
他那天是真的喝多了,睁开不甚清明的眼睛望向雨幕时,就看见她从水雾里渐渐逼近,身上披了件雨披,一张脸湿漉漉的,墨色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冻得苍白的小脸上,语气也是委屈的——
“轩———”
在她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他没有推开她。
那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照不宣,云舒不会来书房写东西了,也不会再找他下棋了,连她说过,以后会一直做饭给他,她都忘记了。
她只会隔着疏离而安全的距离,怯怯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
他那时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烦闷,她在卿子陌身前时,永远都是笑得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他知道自己是中了魔障,那段时间,他一直都住在别处的宅子里,他想解开自己的魔障。
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她竟然病得那样厉害。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九月二十三,晴。
我病得很厉害,兰玉一直在我床前哭:“小姐,你身子一向极好,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我那时正坐在窗子前赏院子里的菊花,秋风渐紧一院金黄色的菊铺展蔓延开去,像夕阳在天边镀上的一层余晖。墨轩每次回府去书房的时候,都会经过这条路。
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说来也是,他守了她那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应该是要在宫里陪着她的。
脑子烧得昏昏沉沉的,可我还是记得亭里的那一 茫茫的雨幕把他们相拥的身影隔开,看起来那么缝幕缠绵,所以才会让人忍不住在雨申看了那么久。
她终于肯真心待他了,我应该很开心才是。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都是情深怨谁寡意?
我谁都不怨。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九月二十五,阴
姨母今天又来看我了,看见我这个样子,和兰玉一样,坐在床前直流泪,我还笑着去劝她:“我没有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那是在自欺欺人,还在欺他人。
姨母始终没有提墨轩,我也没问,我怕她陪着我起伤心。
墨轩依旧没有回来。
阳光透过窗根酒进来现在想想我最宁静的时
光就是那段他没有上朝的曰子了,可惜是那样短。
一切的情深总要有个理由,我记得他,是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那年刚好新皇登基,我被带入宫里参加国宴,我自幼肥胖,被同去的官僚子弟推倒,一群人指着我的鼻子嘲笑说:“小胖子,丑胖子,老姑娘,没人要他穿着紫褐色的官袍刚巧路过,修长的眉一挑,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笑意,这样圆润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没有人要?”
他那时已经初现凌厉,替女帝在朝堂上执掌政权那几个官僚子弟在他淡淡的笑意下唯唯诺诺。
我坐在地上,透过迷蒙的泪眼,把他记在了心里记到了现在。
可我不能再继续记下去了。
清嘉帝戊子年农历九月二十九,晴。
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篇手札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无论好坏,我都要一个结局。
今天是暴雨初晴的日子,碧空如洗,我的精神也好了很多。
女帝刚刚来府上看了我一眼,她坐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我要喝的药,漫不经心地用汤匙搅着,语气像是在和我拉家常:“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病成了这副样子?”
“轩他也真是的,你都这副样子了,他也不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不过你也不要怪他,已经上秋了,他在督造寡人避寒的行宫,实在是走不开,寡人听太医说你这是风寒侵体,愁思郁结,你也放宽心,万事不要想得太多。”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药碗,饮尽后微笑着谢恩。
想了想,我把一直放在枕下的玉镯递给她“这是陛下您当初赐的,只是云舒福薄,怕是担不起这份圣恩了。
她接过镯子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这镯子还是寡人刚登基时,轩他亲自选玉雕琢的,那时寡人身体不好,所以他特意拿到万佛寺祈过福,来佑寡人平安喜乐,没想到赐给你后,你竟然还病成了这副样子,可见这些怪力乱神,是不可信的。”
一股甜腥自胸口翻涌,我生生地咽下去,才微笑着开口:“那是他对陛下您的一番心意,云舒担不起,所以才会病得这样重。”
她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点了点头:“那倒是寡人的思虑欠当了,这镯子寡人就收回来了。”
临走之时,她回头笑着对我说:“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你放心,若你出了什么事,不用担心轩,寡人会照顾他的,至于你……”她笑得意味深长,
“你就放心地去吧。”
我望着头顶的流云苏帐顶,有想起那年那日,他冲我伸出手,俊朗的脸上笑意盈盈:“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没有人要?”
从此清辉霁月,我只记得他。
只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散,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我都是留不住的。
只可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多可惜……
张春桦是在楚云舒的灵堂上宣读圣旨的。
圣宠隆恩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一国皇夫的位置。
可他差点被飞来的香炉砸破了脑袋。
血顺着额头一直流到眼睛里,透过血色朦胧的视线,他看见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靠在黑色的棺木旁,眼睛闭着,神色很苍白,嘴角却带着笑,他黑色的锦袍像是丧服,逶迤一地,衬着黑色的棺木,莫名有种缱绻的错觉。
他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到底是不敢再进去宣读圣旨了,捂着头走了。
墨轩把头靠在棺木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书窗如梦,来世方长。
不圆满的那个人,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