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夙再一次自梦中惊醒,夜风很大,檐铃铮铮作响,身旁的女子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这是他半个月前讨来的美人。
那时候他的皇兄刚平定高丽之乱,高丽新国主送来一批美人,恰逢他入京朝觐,他收起折扇,指着乌泱泱的一殿美人
“不知陛下可愿赐给我一个?”
陈帝失笑:“宁王若是喜欢,挑几个带回封地便是。”
他挑了个中上之姿的女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地吻了上去,霎时便听闻朝臣们压低声音的讨论。
有骂他无视礼数的,有骂他道德败坏的。
谢夙仿若未曾听到,执着那女子的手,艰难地从轮椅上爬下来,给陈帝磕了个头:“臣叩谢陛下恩典。”
一众指责声中,他似乎听到了几声叹息,那叹息又低又轻,就好似从未存在过。
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从五年前他夺妈失败起,就黯然接受了这样的宿命,不断糟蹋自己的名声,以求苟延残喘。
新帝登基时,赐了他两样东西,一是镜铐,一是鸩酒。
他犹豫许久,戴着镜铐,从封地一路行至盛京恭贺新帝登基。
这样的折辱,于彼时的谢夙而言,已是极致。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三年后的谢夙,狼藉不堪,落得一身骂名。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躁郁,谢夙厌恶地拨开她的手臂,美人惊醒,茫然地看过来。
他闭上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美人瑟缩着捡起衣裳走了,谢夙起身,风雨正浓,有个纤瘦的身影蜷缩在屋檐下,他辨认许久,招了招手,声音似叹息:“熙熙,进来。”穆熙有些犹豫,走了进来,浑身上下湿透了,谢夙找来干布,给她擦头发。
“外面在打雷,我很怕,阿夙。”她轻声说,“可是管家说,你今日不会见我,于是我就站在屋外等你,等了很久。”
床上凌乱不堪,谢夙命她睡外间的小榻,他给她捂好被子:“待会儿丫鬟会来领你,回去了记得换衣裳。”
她点头,看着他,有些胆怯“阿夙,你很喜欢方才出去的那位美人姐姐吗?你是不是要娶她为妻?那我以后会去哪里?”
谢夙失笑,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十三岁的穆熙提出的问题。
原本谢夙要娶的人,是前朝穆丞相的小女儿,穆熙。
谢夙的母妃赵氏与穆夫人是闺中密友,赵妃诞下谢夙不久,穆夫人又有身孕,她便央着先帝指了婚。
哪知道穆夫人生下的又是个男孩,直到十年后,才再度有孕,诞下一个女儿。
穆熙满月当日,赵妃带着谢夙去丞相府。赵妃命乳母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抱给他看“她叫穆熙,是你日后要娶的妻子。”
十岁的小皇子当即垮了脸,嫌恶地说:“母妃,我不要娶她,她牙齿都脱了,头发也没了……怎么会这么丑。”
穆熙四五岁时,但凡遇到丞相府找她的长兄穆铮的谢夙,便会跟在他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谢夙正是顽劣的年纪,对小娃娃没有半点耐心,也颇为苦恼,明明她有两位兄长,个个都
宠她,可为何穆熙还要来黏着他。
她跟在身后,一声声唤着“六哥”,他只觉得心烦,可转头见到糯米团子一样的穆熙,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中的躁郁又莫名压制了下去。
“熙熙乖。他俯身抱起她,“我带你去找哥哥。”
把她丢给穆铮,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后来赵妃害了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每将他唤至跟前。
除了询问他的功课,也时常问及他与穆熙的相处。
他支支吾吾答过去,心中嘀咕,就好像整个大陈都在催促他
与穆熙交好,可她分明还只是个五岁的奶娃娃。
赵妃病殁后,穆丞相极力扶持他,将他举荐去了边关,投入穆铮帐下。
谢夙再回盛京,已是三年后。
他去拜谒穆丞相,在后院转悠的时候,拂开花枝,见到一个小丫头。
她梳着双臀,坐在莲花池边用柳枝逗弄锦鲤,嫩藕一样的小脚丫子泡在池水中。
谢夙本不想惊扰她,轻轻放下花枝,转身欲走。條然,她提着裙边,站在池边,乌黑分明的眼眸看着他腰间的九龙玉佩,
“您是六殿下?”她稚声稚气问道。
他笑着微微点头,穆熙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小跑着去见她一同回京的长兄穆铮。
毕竟三年未见,穆熙对他生疏了不少。
谢夙常去找穆铮,也时常会遇到穆熙。偶然有一次,他见到穆熙拿着根树枝在后苑比画,就招式而言,是他小时候习过的一套剑法。
他静看许久,笑着说:“不是这样的。”
在她惊讶的目光里,他轻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一招一式认真比画起来。
微风初熏,花影重重,他心中没有半分绮念。
穆熙性子活泼,又极其向往学武,无奈穆丞相不准。与谢夙重新熟稔后,她时常央着他给她讲些在边关的趣事。
她的问题有时候令他哭笑不得,谢夙从未失去过耐性,偶尔,他也会削些木头剑给她把玩。
他不再觉得穆熙讨厌,甚至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生出好感,先帝没有女儿,于是他便私底下将穆熙看成了小妹。
可谢夙明白,他日后终归是要娶她的,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有情爱。他与穆铮重回边关,穆熙随穆夫人送行,她对他说:“阿夙,你要早些回来。”想了想,她又道,”记得把我大哥也带回来,他总是在外头,总没有时间陪我们。”
谢夙点头,彼时从未想过他会食言。
两年后,先帝病重,三皇子代为监国,匈奴趁机入侵。谢夙上书请求朝廷发兵,援军迟迟不来,他无奈之下放弃平度城,引匈奴十三万大军入城,放了把火,又在平度城之后设下埋伏。
那场战役极其酷烈,将军穆铮战死,六皇子谢夙重伤,朝廷觉察到事态严重,火速发兵,一个月后,匈奴退兵。他扶着穆铮的灵枢回到盛京,穆熙一身缟素,轻声问他:“阿夙,我大哥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要带穆铮一起回来,如今他带回的,只有穆铮的灵枢。
谢夙跪在穆府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不久,三皇子党攻他守城不力,致使边关百姓死伤无数,平度城付之一炬。先帝削了他的兵权,下令将谢夙贬至封地。
穆家被抄是他归藩以后的事,先帝因为一封上疏,彻查穆丞相的贪污案,案件审判下来,穆家男丁皆斩首,女眷流放北疆。
谢夙深知自己大势已去,也不再奢求什么,除了穆铮临终前托付予他的穆熙。
新帝登基,他戴着镜铐前去恭贺,卑微地跪于未央宫前,请求新帝特赦穆熙。他跪了整整一夜,才求来特赦令,待他起来,膝盖处旧伤复发,双腿以下麻木得毫无知觉。
谢夙不顾严寒,启程前往北疆接回穆熙。
穆夫人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寻到穆熙的时候,她身边仅有一个老仆照料。
她裹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惊惧地看着他,谢夙笑了笑,于纷飞的大雪中向她伸出手”熙熙,我来接你回去。”
老仆将她抱上马车,他低头见到她手腕上的斑驳伤痕,那是衙役抽打出来的。
穆熙犹豫着握住他的衣袖“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他们会打我和婆婆,还会克扣我们的粮,以后,如果你也不想要我了……千万别再把我送回来这里。”她语气轻轻,甚至还带了几
分恳求的意味。
谢夙解下大氅,为她披上“不会的。”
他带穆熙回宁州府邸,路上遇到山石滚落,马匹受惊奔向悬崖,他护着穆熙逃出车厢,自己却被山石砸断腿骨。
所幸宁王府的暗卫寻到了他们,他的双腿却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从此废了。
回到宁州后,他解除与穆家的婚约,认穆熙为义妹。
穆熙惊慌地问他“阿夙,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要把我送走。”说着说着,她竟哭出声来。
他为她拭去泪·“熙熙,你留在我身边,我会继续照顾你,等你再大一点,给你觅一位好夫婿,你欢欢喜喜嫁过去,好不好?”
”我不要走。”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只要待在你身边。”
谢夙只当她孩子心性尚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从那以后,他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美人,流连于莺莺燕燕之中,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宁王府中没有谁不怕他,除了穆熙。
下人们惹怒他,被重责,也只有穆熙的劝说能让他稍稍平息怒气。
她会怯怯地替他们向他求情,澄澈空明的目光似流淌的清泉,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洗涤掉他心中的戾气。
起初他经常去看她,穆熙害怕雷雨夜,他便点一盏小灯,整夜陪着她,她会在寂静的夜里,十分认真地听他讲那些故事,双瞳剪水的眸中,满满都是他。她的目光中,仍掺杂了炽热的崇拜与向往。
那是他多年前才会见到的目光,彼时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六殿下,而非现今苟且偷生的宁王。
后院的美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去看望穆熙的次数也少了。
却没想到,穆熙会在这样的雨夜,蹲在他的屋檐下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