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靳再回西秦已是三年后,景色依旧,只是少了当年与他相伴的紫衣女子。傅靳拾级而上,脚步有些踉跄,他幼时病了左脚,后来因为失职之罪,流放之地苦寒,腿疾加重,在平地上走路都有些不大利索,论数十级石阶。
前任家主傅乘的灵枢停在流芳堂中,傅靳磕头上香,大长老扶起他:“第九任家主已亡故,还请家主节哀。”丧事办得极尽奢华,送棺木入祖坟后,傅靳去祖宗祠堂祭拜,不经意间看到供奉司谕花种的神龛,他想起了被囚的司谕花灵凌华。傅乘死后,大长老下令把凌华投入水牢,如今她已被关押数月之久。
水牢湿气寒重,傅靳左脚不适,像是有万根银针搅动血肉,插到骨头里。三道铜门依次打开,水池中被锁链束缚着的女子,缓缓抬头向他看来,目光怨毒,如同碎了毒的匕首。
此前为了确认凌华的身份,傅靳传命大长老对她严刑拷问,她落得一身伤,恨他亦是情理中之事。條地,傅靳拔出长剑,提气向石台跃去,剑尖堪堪停在凌华面前,剑气激扬,拂起她的发丝。傅靳淡漠一笑,道:“你不是阿绾,真正的阿绾去了哪里?”凌华仰起脸,与阿绾一模一样的面容落入眼中,傅靳蹙眉,听闻凌华回答:
“她早就死了。”
他砍断她手脚上的锁链,一字一顿道:“当年的司谕花是并蒂双生的,命格相连,她若死了,你岂能独活?”
凌华神色变了几转,笑道:“傅家祖训,每一任家主必得用司谕花灵血祭,如今阿绾不知所终,不知家主要如何处置我?”
傅靳收回长剑,转身离开石台,凌华在身后恶毒诅咒:“傅靳,她回不来的,这一辈子,你莫想再见到她。”
机关开启,铜门渐渐落下,他忽地转身掷出剑,长剑笔直钉入石台,目光如深渊般深沉。“那又如何。”傅靳说,“我等她回来,以此生为期。”
他与阿绾分离太久,如今他穿越风雪荆棘重回西秦,她已不知所终,唯有与她并蒂同生的凌华,还被囚在傅家。
傅靳听着铜门落锁声,突然想起好长一段岁月。
傅靳初见阿绾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他的腿疾已有四年光景,素日里无处可去,便捧着本古卷在后苑读阅。
下一任的巫灵已在选拔中,传言王室属意占卜之术极其出色的傅家,只可惜,傅家新一代里最出色的傅靳,是个瘸子。
傅靳九岁那年练习骑射,被受惊的马掀翻在地,从此瘸了左脚,家主傅乘赐给他一副木轮椅,他便极少在人前行走。
玄色衣袂映入眼帘,傅靳始察觉傅乘一行人已行至面前,惊然抬头:“侄儿不知叔父来此……”傅乘微微招手示意一人上前,前些时日,祖祠里的司谕花灵修成了人形,我想着你素日里空闲,遂把她托付给你照料。
傅家是修行术法的世家大族,祖上曾与司谕花灵订下契约,每一代家主都会得到花灵辅佐。
紫色绣裙的小姑娘走上前,她不过十一二岁模样,面容姣好,眉目盈盈,澄澈的目光直直撞入他眸底,傅靳微微别过头,视线移向别处:“傅靳必不负叔父重托。”
傅乘叮嘱他一番方离去,后苑重归静,小姑娘声音婉转清脆:“还请主上赐名。”傅靳道:“我并非你的主上,你叫阿绾,绾发的绾。”他心中明白,叔父傅乘并无扶持他为少主之意。傅乘掌权十年,膝下无子,傅家子嗣里,唯独
侄儿傅靳术法出众,再加上族中长老劝说,傅乘不得不将司谕花灵托付给傅靳。
小姑娘过腰长发编织成数股小辫散于身后,额间悬着一枚银坠,上面雕有司谕花的图案。傅靳看得有些出神,嘴角一弯,会心笑道:“你叫我傅靳便是。”
说白了,傅靳是家主傅乘钦点的花农。
每每傅靳读书的时候,阿绾便在后苑自顾自地玩耍,世间一切于她而言都是新奇的,她盯着树上的鸟窝能看得出神,地上的蚂蚁搬家也能吸引她的注意。
她是精魅,拥有与生俱来的术法,漫长的寿命,但在离开傅家祖祠前,她对于外界毫无所知。
他推动木轮椅上前,她正用半截树枝挡住蚂蚁的去路,他觉得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从她容色玉曜的脸庞,转到白皙的耳垂,再往下,是精致的锁骨,与衣裳包裹下微微凸起的胸脯。
他脸色赧然,心中暗暗唾骂自己亵渎了小姑娘,不想阿绾猛然起身,撞到他的下巴,他吃痛,闷哼一声,木轮椅不受控制地往后滑去。
阿绾上前稳住轮椅后,站在他身侧,双手攥着衣裳,神情局促。他知道阿绾素来是有些怕他的,傅靳温和笑着,说道:“无碍,读书久了有些疲倦,来看看你在干吗,只是不想吓到你了。”
她低头:“我在逗蚂蚁。”
傅靳又说:”阿绾,你为什么怕我?”
这下她怔在原地,头更低了,沉默如一面无形的墙壁,横亘二人之间,傅靳笑了笑:“你若是不想说出来,也没事的。”
阿绾绞着手指,轻声道:”家主说,如果没有伺候好您,您会拿小鞭子抽我的。”
傅靳:“……”他有那么可恶吗?
“阿绾,你蹲下来。”傅靳眸中目光沉如深渊,一眼看不到底。她蹲下来,他温热的手掌忽然抚上她的面颊,令她的头倚在他的双膝上。
他摸着她的小辫子,感受她的瑟缩。他拍了拍她的头“我不会抽你,也不会打你。”
阿绾默然,傅靳又道:“但是你要乖一点。”她身子渐渐放松,鼻息间充盈着龙涎香的气息,阿绾想了想:“你保证?”
傅靳说:“我保证。”
“那好。”阿绾环住他的双膝,她想起他平时看书习字的模样,想起他的温和淡然,于是道,傅斯,“我也保证,我会乖一点。”
春风拂衣,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她的发,正如他想象的那般柔软,他心念一动,悄然间,有什么东西正生根发芽。
第一年上元夜,他带阿绾去看了花灯盛景。
阿绾听小厮描述完上元夜盛景,眼巴巴地看着他。傅靳知道她又要来央求自己了,他赶在她之前开口:“若是想去,三日后早些出发。”
街上人潮熙熙,阿绾推着木轮椅,懊悔自己不该把他带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果真,表演杂耍的灵兽被空中坠下的烟花惊吓到,挣脱锁链冲向人群。赏灯的民众竞相掉头,如潮水般涌来,阿绾推着轮椅想要转身,被人一挤,竟摔了下去。
傅靳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喧器的人群湮没了他的呼唤,他被争相逃命的人簇拥着,无法动弹。不过半灶香的时间,街道一地狼藉,掉落的鞋子,花灯,被踩扁的糖人,糕点唯独没有她。
他喊着她的名字,一病一拐走着找她,灵兽咆哮着从前方冲来,傅靳转身,嘴角属了抹冷笑,在它冲上前的刹那他迅速出手钳住它的喉咙。
灵兽的喉骨在他手里一点点破碎,身旁有人拉住他的袖子“我今日没带多少钱出来,你若是把它掐死了……”
傅靳闻言松开手,阿绾衣饰有些凌乱,但没有受伤。
他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患有脚疾,如果他是个健全的人,如果他能够拉着她的手不放开,那么她就不会摔倒,在他等待寻找她的这段时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足以将她踩死好几次。
阿绾推来轮椅,他坐上去,灵兽匍匐在他们脚下,气息时断时续,他摸出数枚金叶子,递给阿绾“拿去赔给它的主人吧,若是不够,还请他们明日到傅家走一趟。”
看着她袅袅而去,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傅靳终于落了心,也明白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他的心里,约莫是有了阿绾。
可这种喜欢是什么样的呢?就像是得了幅极好的字画,收藏了个精美的琉璃盏,傅靳想。
第三年春日,柳絮纷纷扬扬,飘得跟雪一般,傅乘的姬妾传出有孕的喜讯。阿绾走入傅靳房中,见他将书挡在脸上,似已入睡。
她轻轻地抽走书,为他披上一件衣裳,悄悄打量他,十六岁的少年侧卧竹榻,他身量已长开,眉宇间多了沉着淡然。
傅靳睡了很久,她百无聊赖,拿了他的书看。书上记载的术法并不难,阿绾蘸了点清水画符咒,输入灵力,地上生出两股青藤,沿着桌脚蜿蜒向上。藤条上结出小小花苞,阿绾画完最后一个符咒,米白色的小花竞相开放。
一双手搭上她的双肩,他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畔,傅靳道:“原来你也会用术法催生藤条。”
阿绾笑了笑,道:“家主的姬妾有喜了。”
他略微挑眉,一瘸一拐走上前,抹去她画出的符咒,青藤随之撒去,傅靳道:“备件礼品,给侧夫人送过去。”
得了他的吩咐,阿绾转身出去,不想傅靳拉住她的手。
“阿绾。”他的面上是一贯温和的笑容,“我无事。”
傅乘若有了儿子,必定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即便如此,他亦无可奈何,只怕是要把阿绾还回去了。这三年,她带给了他很多,但是司谢花灵,注定是属于傅家少主的。
阿绾微点头,傅松开手,嗓音低沉:“去吧,早些把礼品送去。”
那一年冬夜,雪簌簌落下,阿绾推门进去,傅靳坐在床上,她替他掖好被子,触到他冻得冰凉的手。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傅靳,我给你看样东西。”阿缩画出符咒,地上影子会聚到一处,忽而化成雄鹰扑兔,忽而变成舞枪的少年……影子散去,没入黑暗。
傅靳看着她用幻影术变幻出的那场戏,有些怔忪。傅靳侧首,目光从她细长的眉,挺秀的鼻,到饱满的绛唇。三年的时光过去,她的模样已经长开,褪去稚气,多了几分女子应有的妩媚风韵。
“阿绾。”他悄悄握住她的手,突然开始害怕日后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