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前几世种下,不断的是牵挂,小僧回头了嘛,诵经声变沙哑,这寺下再无她,菩提不渡她,几卷经文难留,这满院的冥花,你离开这个家,爱恨都无处洒,还能回头了嘛,看你微笑脸颊,怎能脱下袈裟,来还你一个家,为何渡我不渡她… ”
周晓辉送我去冥界的路上,车里放着抖音神曲《渡我不渡她》。听着这悲婉的旋律,哀凉的歌词,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好多画面。那一世的记忆,我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思卿不见,难赴黄泉――引言
“ 我前几世种下,不断的是牵挂,小僧回头了嘛,诵经声变沙哑,这寺下再无她,菩提不渡她,几卷经文难留,这满院的冥花,你离开这个家,爱恨都无处洒,还能回头了嘛,看你微笑脸颊,怎能脱下袈裟,来还你一个家,为何渡我不渡她… ”
周晓辉送我去冥界的路上,车里放着抖音神曲《渡我不渡她》。听着这悲婉的旋律,哀凉的歌词,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好多画面。那一世的记忆,我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彼时我还是个怨念深重的女鬼。身处乱世,死于异乡……因为恨意太重,入不得轮回;又无人收尸,无坟冢可去。死去的日子里,我只能日复一日的做孤魂野鬼,无人烧纸,无人挂怀。大概是因为我死时的怨念太深,并不像其他鬼魂一样,死后就被阳间隔离出去,不会被活人看见听见,更无法触碰到阳间的人与物。我能让自己的魂魄在活人面前现身,摸得到阳间的万物,甚至还能控制自己的意念释放出极具杀伤力的力量……听说世人把我这样的鬼,称为厉鬼。
说实话,我活着的时候并不比现在好过多少。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死于战乱,母亲为了生计只好嫁给另一个男人。在继父的冷眼下艰难地生活了十二年后,他终于把我卖到了怡红院,也就是所谓的青楼。在那里,我学会了强颜欢笑、卖弄风骚,弹琴是我唯一的消遣。
我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每一次都是调情、喝酒然后在床上翻云覆雨度过一夜春宵,我以为世间男人喜欢的不过都是这些,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书生,叫陆青缇。他和那些衣着华丽、肥头大耳、满嘴污秽的权贵商贾不同。他总是一身白衣、面容清秀、言辞儒雅…更有趣的是,我弹琴时他会打着拍子吟诗,诗吟乏了他又教我下棋。不知为何,只要有他在,即便在这勾栏瓦舍中也会觉得心旷神怡。
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我瞧着陆青缇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然那样的迷人。有一天他站在我背后,双手搂着我的腰,双唇轻轻在我耳畔低语“我想带你离开这儿,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愿意!”
陆青提说要带我从这里逃出去,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从怡红院几十个身手非凡的壮汉眼皮下逃走谈何容易。于是我把我所有的首饰积蓄全交给他,让他想办法填补一点找花妈妈给我赎身。我是那么的相信他,虽然我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陆青缇说让我安心等他,可他那天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每天心不在焉的弹琴。后来我才知道,他带着我的积蓄进京赶考科举中榜之后,与当朝重臣之女洞房花烛官场平步青云,不会再来这烟花柳巷了。
再往后的事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喝了好多酒,酒撒的到处都是。我一边笑,一边举起燃着的烛台,把它扔到了床上。然后火苗迅速吞没了我的房间。醉意朦胧中,我听到好多人一边跑一边尖叫,“那个女人疯了。”我也不理会他们 ,自顾自的火海中狂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却忍不住的一滴滴往下掉。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我已经从人变成了鬼。
说来也奇怪,我屋里的其他物件都被那场火烧的不成样。唯有我的琴,竟然丝毫没有被烧过的痕迹。我想,一定是那把琴有灵性,跟我久了舍不得分开。一直以来没有能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人,现在有把能永远陪着我的琴也不错。于是我在琴上刻下了我的名字――早月,然后用精神力量施障眼法把已经烧毁的怡红院复原,每天坐在房间里弹琴唱曲。
我弹琴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些深夜赶路的外乡男人顺着琴声爬上楼。他们见我孤身一人,看上去弱柳扶风,不由的心生歹念。想方设法的对我动手动脚,以为能吃我豆腐。我总是顺势应承挑逗,由着他们在我身上揩油,在他们渐渐得意忘形之时,我把双臂像蛇一样缠在他们腰间,然后用红唇一点一点贴近他们的嘴,一口气吸干他们魂魄中的精元……对了,没有精元的人,死后魂魄不会有意识,轮回更入不得人道,只能投胎做畜牲。在我看来,这些让人作呕的衣冠禽兽,委实不配做人。
这天晚上我坐在窗前弹琴。屋外月明星稀 ,狂风阵阵。突然听见吱的一声,大门被推开,然后就是一串脚步声。我心中暗笑,看来今夜,又不会寂寞了。我继续低头抚琴,任脚步声越来越近。待我抬头,那男人已经立在我眼前。
只见他一身灰色素衣,项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一番打量过后,我捂嘴轻笑道,“奴家在这怡红院呆了十年,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不是叫公子便是唤大爷。只是,和尚进来,我还真是头一回瞧见……敢问这位小师傅,该如何称呼呀?”
他剑眉低垂,眸光明亮, 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贫僧法号无名。”
我起身走到那和尚跟前,轻轻玩弄他项上棕红色的佛珠,出言挑逗道:“不知无名小师傅深夜到访怡红院,可是来化缘的?奴家这怡红院,别的斋饭没有,唯独这豆腐,能让小师傅吃个够…噗…”语罢,我撩开外衣,露出雪白的香肩,又顺势把头贴在他的胸口。
那无名轻轻闪开,然后双手合十低声念道,“苦海无涯 ,回头是岸。”
我索性脱下外衣往他身上一丢,然后小碎步上前,看着他一步步后退,我悠悠道:“回头又能如何,便是冥王让我转世做人,不过又是生生世世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过活,还不如做害人的厉鬼自在!”。
直到无名退到背靠墙壁,我才停下脚步,浅嗅他身上佛珠的木香,然后把脸伏到他耳畔娓娓低语,“你们那些和尚终日守着戒律清规实在无趣。倒不如……无名小师傅还俗回头,今夜让奴家陪在枕边,细细‘研读’何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吧”。
我第一次遇到无名这般不解风情的男人。任凭我如何撩拨,他依旧冷着一张脸。我正盘算着,若是强行把他压倒在床能有几成胜算。他却忽然一个转身,反手将我的脸按到墙前动弹不得,一脸正色道“既然遇见你,我便不会让你再害人。”
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呆和尚!我收起眼中的笑意,用内功挣脱,怒声道,“也罢,高僧、恶鬼,本就该势不两立。好不容易遇见了,自然得决出个高低。你想收我,还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再次抚琴,伴随着嘈嘈窃窃的琴声,一道道带着内力的银光,如同银色的利箭一般向无名射去。那无名分毫未慌,再次双手合十轻念“南无阿弥陀佛”,空中随即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 卍 ”字,硬是挡住了我射出的内力。然后他用力一推,那金“ 卍”猛地冲我飞来,我来不及躲闪,瞬间被它击中。刹那间,我吸食数年精元修来的深厚内力竟一点也用不上,只能任由自己被它弹飞,然后重重落在地上。我浑身疼痛欲裂,想来今天当真遇到颇有修为的高僧了。
我趴在地上, 不服气的抬起头仰视他,“你修为在我之上,收我易如反掌。只是若要将我镇在塔下或是困于钵中,消磨千年万载无穷无尽的时间,倒不如今日让我魂飞魄散来的痛快些”。
无名叹了一口气,“我佛慈悲,你生前也是可怜之人,贫僧此行并非为了收你。贫僧是要帮你渡去怨念,重入轮回,阿弥陀佛”。
渡我?他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实在让我反感。我从地上缓缓爬起,冷言道,“去别的地方做圣人吧,在我这厉鬼做的自在的很,不需要你可怜”。
无名淡淡道,“独身修行,终日孤寂,修得正果需渡百名厉鬼,而你,正是地100位”。
我轻蔑一笑“即然是为修正果,我劝你还是渡别的鬼吧。先前被你度化的鬼兴许对你不胜感激,临表涕零。可我实在没耐心听你啰嗦那些经文。”虽然态度不大友好,但我说的是实话。
无名不气不恼,“你不想听经文也无妨。你若肯答应向善不再害人,只要不违背清规戒律,贫僧愿伴你身侧,任你差遣”。
这和尚倒是有点意思,若终日像之前那般,直到地老天荒,确实无趣了些。想来陪这和尚玩些新鲜的花样倒也无妨。
我理了理衣衫,对无名道,“也好,今日起你就寸步不离的陪着我,若能讨得我一日欢心,我便一日不杀人。”
我走到古琴旁边,轻抚了下琴弦道, “我现在想听你弹琴。”
“贫僧不善音律,不曾抚琴。”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若不会,我教你便是。”
“好。”
我指了指古琴边的凳子,“请坐”。
无名端坐在古琴旁,身姿挺拔 。我走到他背后,弯腰伏在他耳侧,低语道“我这姿势虽瞧着与你亲近了些,却全然是为了教授琴艺。小师傅心怀坦荡,定不会介意吧”说完便贴着他的背拨弦演示起指法。他的背既不像书生那样消瘦文弱,也不像莽夫那般厚重笨拙。虽然我没有肉身只剩魂魄,却依旧能感受到他背上紧实精巧的肌肉。
无名专心盯着我弹琴的手指,那神情似是虽被我压着,身体却没有没有半分感觉。
一个时辰过后,我起身递给他一张琴谱,“小师傅既然能练得如此高的修为,悟性自然非同寻常。想必这区区抚琴指法,早就熟记于心了!我想听这首《丽人行》,你试弹一曲如何。”
无名的答复又是一个“好”字,然后对着琴谱弹琴。虽然是他第一次弹曲,琴声却连贯飘渺,欲发欲收,回转之际突然变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一曲作罢,我笑着鼓掌“奴家真没想到小师傅非但法力在我之上,琴艺竟然也不在我之下。还说自己不善音律,可真是太谦虚了,我这古琴今日有幸能被你弹奏,也是它的福份……今晚又是同我斗法,又是为我弹琴,也该乏了吧,早些歇息,奴家先退下了,明日见”。说着我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去了无名隔壁的房间,撑着脑袋侧卧在床上,翻来翻去辗转难眠,哦对了,鬼是不需要睡觉的。
我让无名弹的《丽人行》,曾是陆青缇最喜欢的曲子,有一次他让我教他弹,一个指法练了半天却还是不得要领。我打趣说,等你把这首曲子弹下来,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他却一把把我拽到怀里,搂着我,温柔的说,我们成亲吧,成亲之后,你就可以用余生来教我了。时过境迁,也不知他迎娶的妻子会不会像我一样为他弹奏古琴,也不知他再听到《丽人行》时,会不会想起我。唉,物是人非,委实令人唏嘘。
我实在不愿再想这些伤神,可是漫漫长夜又无事可做,于是穿墙飘到了无名的睡塌上,躺在他旁边准备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一动不动的躺着,好奇他会做何反应,以无名的修为,早就能察觉到我的气息。可这这么久,他竟依旧双目紧闭,身体都没翻一下。我觉得他能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到天亮,只好自行打破僵局,对他说“有你在这压着,我想再害人肯定不能……但给我日日弹曲就能让我真心向善,也不大可能。不如这样,我们打个赌。赌期一年,若这一年里不管我如何亲近,你都能心如止水视我于无物,我便放下执念一心向善,保证不再杀人。可若是你因我破了色戒,那就要收起目鱼,自愿废掉修为,蓄发还俗。这赌,你敢打吗?”
无名闭着眼轻声回答“一言为定。”
我把无名的手从他腹上拽下来,枕在他的臂弯,笑着说,“好一个一言为定。其实,我这也是在助你修行。”,见他没有抗拒,我索性更进一步,翻身骑在他身上,胯压着他的大腿,头贴在他的胸口,继续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的悟性和毅力皆在世人之上,若是再过了这色劫,飞升成佛自然不在话下……可你若是终究抵不过这情色之劫,倒不如早日破戒还俗,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何必在庙里装模作样虚度年华”。
起初,因为期待他的反应,我对这些小动作还是挺乐在其中的。万万没想到他的反应竟一直是没有反应。
即便被我这般折腾,无名依旧气息平稳,一声不吭的闭眼躺着,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好像我并不存在一般。也不知他是一直忍着不发做还是睡着入梦了,又或者他早已元神出窍,神游他境。这种自讨没趣的感觉令我很是不爽,即便不能让无名怜香惜玉地主动迎合,若能惹得他满脸厌恶地将我一把推开,或是惊慌失措地连连躲闪,都不至于让我像现在这样毫无成就感。
现下碰了一鼻子灰的我实在没兴致继续卖弄独角戏,只好默默从他身上爬下来,躺在他怀里,自言自语道,“想来,我应该是第个跟你如此亲近的女人…咳…女鬼。贴在你怀里的感觉可真舒服,你身上暖暖的,不像陆青缇,手总是冰凉,用汤婆子暖许久才温热些……”。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这是我做鬼以来第一次睡着觉,还做了梦,梦见我变成了四岁小孩,依偎在阿娘怀里,撒娇求阿娘再讲一个故事。
次日清晨,我让无名从集市买了些烹饪食材。我生前亦擅长烹饪,每次陆青缇留宿怡红院,三餐膳食必出自我手。后来因为鬼不用吃东西,我死后便再也没有碰过炊具。昨天听了无名弹奏的《丽人行》后,不知为何,我竟怀念起烧菜煮饭燃起的人间烟火……
我把做好的斋饭一样样摆到桌上,对无名讲“这些均是素食,不沾半点荤腥。无名师傅尝尝看,也不知合不合胃口”。之前因为陆青缇口味清淡,不喜油腻,清香爽口的素菜、糕点我也做出了一绝。
无名双手合十,低头道,“辛苦姑娘了”。
“辛苦到不至于,打发时间罢了”。我望向窗外,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对他说“因我死后没人立坟,骨灰也就地散落,所以我的魂魄无处附着,只能一直被困在这儿,孤身寂寥,无法魂归故里。瞧着窗外这时节,家乡凉州的杏花应该开的很好看吧”。
无名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若愿意,可附身在古琴上,我背着古琴方可载你去凉州”。我就这样,跟无名回到了凉州这个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我施法在凉州的一片杏林里变了间木屋,我俩这对孤男寡女就在这狭小的木屋内共同生活起居,日日同桌吃饭,夜夜同塌而眠。
那古琴被我支在了木屋外,无名每天都会在杏树下为我弹奏一曲。琴声悠扬,花香怡人,我心情好时也会伴着沁人心脾的音律和香气甩起袖裙翩然起舞。若是听琴听得腻了,就让无名耍两套拳法给我看。无名舞起拳来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动作变换灵巧稳健,拳脚过处习习生风,吹得树枝微微拂动,花瓣片片飘落。我想,这样的画面,若放到戏本里,定是用来形容神仙眷侣的。如今我和无名一个和尚,一个女鬼,竟也可以过出此等意境,不知佛祖在西天看到会作何感想。
无名是个和尚,打坐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每次他打坐的时候,我都会给他设一道幻象,妄图扰乱他的元神。有时候,我会幻化出跟他在温泉池里沐浴戏水的假象。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水雾缭绕间,我俩的脸都被蒸的微微泛红。我嬉笑着朝他泼水,继而又游到他跟前,扒掉他湿漉漉的上衣,搂着他拥吻……
无名修炼的段位,参禅打坐是最忌分心,稍有不慎便可能走火入魔,不过我的幻象从未惊扰到他半分半毫。
只是有一次,我以为自己正在幻象中身着囍袍,同竖着发髻的无名拜堂成亲。进洞房后,我端坐在床上,无名撩开我的红盖头,我轻轻把蜡烛吹灭,却猛然惊醒。才发现,刚刚的画面竟不是我布的幻想,它,其实是我做的一个梦。原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鬼身上也能够应验。
我觉得自己已经把女子的动人之处展现的淋漓尽致,让无名动心指日可待。可眼见这一年的赌期将满,无名却没有丝毫要破戒的迹象。仿佛与我朝夕相处,非但没让他心中那潭止水升温沸腾,反倒让它凝结成冰,愈发坚硬。有一瞬间我觉得,或许无名生来就是个断袖。
终于到了决出胜负的那一天,我终究没能让无名越雷池半步。
“愿赌服输,一年前的约定 ,我本应说到做到。可是我……我是条杀人无数的恶鬼,实在做不到向你那般抛开执念,潜心向善。佛祖在上,你已渡我悔过。劳烦高僧用阿罗汉之血替天行道,早月愿就地魂飞魄散,为之前造下的罪孽做个了断……”阿罗汉之血,孟婆沾之,顷刻仙逝;鬼魂沾之,魂飞魄散。虽然赌约没赢,但我觉得刚刚那番话,语气措辞潇洒大气,也算给自己扳回一些颜面。
无名语气坚定,吐出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既说过要渡你,自然会渡你放下执念为止。你若一日放不下,我便渡你一日;你若千百年放不下,我便渡你千百年,阿弥陀佛。”
也不知,我是否是他命里的一道劫。
那日后,除了无名偶尔弹琴时我出来跳舞外,其他时间我基本上都宿身于琴中,无名便背着古琴带我云游四方、讲经化缘。他每晚都会对着古琴为我诵经祈福,有时候我听的入神了也会在琴里静静的跟着默念。世人说佛门普度众生千百万,不知我这孤魂是否有朝一日也能被渡出苦海。
我与无名如此相伴了十余年,坊间却渐渐添油加醋的传出起无名罗汉之身被我这只女鬼迷惑,沉陷于男女之欢,坏了修行的传闻。无名剃度出家的鹿鸣寺,原本香火旺盛、倍受敬仰,如今却因这不胫而走的恶闻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曾经抢着去寺中祭拜的善男信女,更是争先恐后的跑到庙门口,咬牙切齿的指责无名伤风败俗,恨不得把庙里供奉的佛像砸个干净。鹿鸣寺方丈净空实在招架不住,连忙派和尚召无名回寺问责。
无名本不想带我同去,毕竟鹿鸣寺中高僧众多,我又阴气颇重,阴阳相见不免再生事端,临行前专程把我和古琴送回凉州的那片杏林,还不忘给我留了几本佛经让我自行研读。
可惜无名的这番好意还是白费了。无名离开还不到一日,他的师叔真严就找了过来。
我慢悠悠的从琴里飘出来,“无名已回鹿鸣寺,不知高僧来这有何贵干。”
“大胆厉鬼,食人精元,杀人无数,非但不知悔改,竟还纠缠无名,乱他的修行,罪不可赦,还不速速同我去鹿鸣寺领罚。”说着,真严施法把我封进古琴。那自诩清高、盛气凌人的样子实在让我觉得讨厌。
我虽是厉鬼,却也行事坦荡。他怪我杀人造孽,我绝不否认;不过无名从未对我有过半分逾矩,所以乱无名修行这条罪名,只能算未遂。
真严的法力远在我之下,我若想从琴中挣脱并非难事,取他姓命也是轻而易举,可我实在想跟他去鹿鸣寺看看无名境况如何。若是世人认定无名与我有染向他发难,依他那闷葫芦般的性子,真不知他能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到鹿鸣寺的那天,正是判罚无名的日子。
鹿鸣寺内,无名捆着锁神链双膝跪地,附在古琴里的我,则被困在众罗汉设的七星阵法中。
净空方丈身披袈裟,手持金仗,站在高台上俯视众人。
未等净空发话,真严先横眉高声道,“无名贪图男女之欢,破了色戒,令鹿鸣寺蒙羞,我等无颜面对众施主。若不能严惩无名,我和门下弟子愿自焚于寺内。”
净空遁了下手中的金仗,将视线转向无名,神色威严道,“无名,你身为阿罗汉,却和女鬼纠缠不清,犯色戒破清规,于我佛门是为不忠,于你师傅是为不孝,于寺中同门是为不义,你可知罪?”
无名神色淡然,“弟子知罪,甘愿受罚”。
一众僧人皆默不作声,唯有无名的师傅慈恩缓缓从众僧中出列,语带恳求道,“老衲方才查过业镜,孽徒无名虽伴女鬼左右,却从未有过肉体之欢。求方丈斟酌量刑”。语罢,无名的几位师兄弟也纷纷上前,跪在地上齐声道“求方丈斟酌量刑”。
净空沉思片刻,“罗汉破戒,须得重罚,以儆效尤。故判罚无名受八十一下裂魂棍之刑。我佛慈悲,若无名受的住这刑罚,可保留其僧籍继续修行。”,语罢又顿了顿道“慈恩为无名之师,亦有管教无方之罪,判罚慈恩受裂魂棍三十下,以示惩戒”。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只见无名朝慈恩磕头三下道“无名愧对师傅教导,愿代师傅受罚,求方丈应允”。语气坚定,声如洪钟
慈恩摇了摇头,神情复杂的看着无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净空 道“好,这般敢做担当的做派,倒也不枉慈恩对你的多年教导。取裂魂棍,无名这一百一十一下刑法,谁也不许代受”。
裂魂棍是鹿鸣寺用于惩戒犯过僧人的法器。它最大的特点在于不伤致命要害,不见淤青出血,又极折磨元神。打在身上,虽不伤肉身半分,却能让灵魂产生撕裂般的痛苦,每挨一棍都会让你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凡人若是挨上两棍便会精神崩溃,失智疯癫。以慈恩的修为,若受30棍,即便是自护元神,修为也会废上五成。无名修为颇高,可受下这一百一十一棍,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望着从戒律阁取出的裂魂棍,心中冷笑,鹿鸣寺这帮老和尚嘴上说着慈悲为怀,用起刑来却不见半分心慈手软,真想问问佛祖,他们这般做派岂不自相矛盾?
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他,事到如今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我正运气准备破开七星阵从琴里出来,却听到无名用元神在我耳畔传音,“一切皆是天意,方丈自有他的道理,你休要冲动。这棍罚,我受的住”。
我本想对他说“鬼才信”,偏偏我就是鬼,话到嘴边只好硬生生改成,“我才不信”。虽然嘴上反驳了无名,我却还是深了一口气,把运出的内力收了回去。
行刑僧手持裂魂棍,开始行刑。眼见裂魂棍一次次打在无名背上,无名牙关紧扣,额头青筋暴起,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攥紧拳头,眼睛死死的盯着无名,心中默数无名挨棍的次数。一开始无名还后背坚挺,跪着受刑。随着所受棍数的增多,无名似乎魂魄都要被敲散,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倒在地上。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六十二……”。我就这么看着无名一次次疼到昏厥,却又颤抖着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满院弟子无不面色惨白,胆寒不已。挤在庙门口围观的信徒却面不改色,更有甚者索性朝着无名的方向扔菜叶,吐口水。
一个年龄较小的和尚挡在无名面前,带着哭腔朝庙外众人大喊,“诸位施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无名师叔给你们讲经祈福,从未做过坏事,更没有伤害过你们,你们为什么这么对他!”
又有一个小和尚跪在净空面前,磕头恳求,“方丈,我不信无名师兄会和那女鬼做过苟且之事。况且,他若真挨下这一百一十一棍,怕是要元神崩裂了。我佛慈悲,求方丈下令停手”。
“无名当初沾染女鬼之时,就应当知道会有今日之罚。谁再替他求情,便给无名再加一百棍!”
我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气,红着眼睛击破七星阵,从古琴中飞出,落在惩戒场正中央。“既然你们知道是我纠缠无名,想要泄愤,冲我来便是”。方才在庙门口看热闹的那群人见状,吓的四散逃走。
“放肆!佛门重地,岂容恶鬼胡作非为!”真严带领数位高僧再次施法布阵,甩出道道金光,欲将我困住。
我神色凛然,语带寒意。“我想要亲生父亲,这有什么错?想让继父善待我和母亲,这有什么错?陆青缇口口声声说爱我,我想与他长相厮守,这有什么错?但凡他们中有一人不肯负我,我又何至于含恨而死!你们指责我怨念深、杀气重,作恶太多。可我在怡红院杀的那些衣冠禽兽,哪一个没做过恶?”
我看了一眼无名,继续道“无名一心向善,有什么错?他不过是想渡我丢下执念脱离苦海,从未有过半点杂念,为什么要受你们这般折磨羞辱?”
“大胆女鬼,一派胡言,你这般挑衅,老衲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邪不压正。”净空似是恼羞成怒,同众僧合力而上。见我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惊惧,他们出招更加狠重。我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浓,这股恨意让本就是厉鬼的我的法力更加强劲。我腾空飞起,施法与他们对抗
,周身泛起一圈红光。金光和红光猛烈相撞,翻起滔天热浪,修为尚浅的和尚皆被震倒在地。
无名想拦我,可他连受八十五下裂魂棍,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我知道,他想提醒不要违背我同他向善的承诺。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泾渭分明的善恶对错。我当日曾为他立誓不再杀人,今天就出手轻一点,不杀性命,只废掉这几个和尚的修为,这样应该也不算是有违承诺吧?
“姑娘,万物皆有因果。你若重伤寺中僧人,终是害人害己,这般行事不是在帮无名。若真为他好,请就此收手吧。”慈恩满面悲悯之色。
“你也看到了,我本想同他们对质讲理,是净空等人执意出手。难道无名被裂魂棍打到元神崩裂,我困于阵中魂飞魄散,才叫圆满么?”
我给慈恩、无名、和那几个为无名求情的小和尚围了一圈结界,“未曾犯我者,我定不会伤他分毫。让我收手,除非佛祖现世……你和那几个小和尚与我无冤无仇,好生待在结界里,我不会乱伤无辜”。慈恩被我这番话说的无言以对,摇着头叹息道,“也罢,这都是命数……天意难违,阿弥陀佛”。
两方僵持之中,我身后的红光继续膨胀,似有遮天蔽日之势。红光势力越来越强,逼得净空、真严等人步步高后退。即便这股能量势如破竹,可我最终还是收手了。不过拦住我的并非西天佛祖,而是地府冥王。
我的怨念惊动了地府,冥王阿茶亲自带鬼差把我压入地狱。我因杀害凡人、色诱罗汉、重伤僧人…众多罪名,被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阿鼻地狱也称无间地狱,即为这层狱中痛苦永无间断的意思。我被捆在铜柱上,无量猛烈的大火布满四周,不间断的焚烧着我的魂魄,永不停止的尖刀,从我的头顶刺入,再从足下而出。
这刺穿魂魄的痛感,让我觉得意识微弱,耳
边轰鸣。不知熬过了多少日,隐约间我听见狱外的夜叉在低声交谈。
“那日无名竟然真真挨下了一百一十一下裂魂棍刑,三魂七魄当场消散分离。后来慈恩用结魄灯,耗尽修为才护住无名的元神。”
“无名的元神在昏睡中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修为不减反增,又将修为渡给了慈恩一半”。
“受住了这一劫实属不易,依我看,他再修炼些时日就能飞升成佛喽”。
“听说早月栖身的那把古琴,音色千古一绝,可自打来到地府之后,那琴竟弹不出声音,成了哑琴,你说奇怪不奇怪……”。
原来,无名知道从怡红院遇到我,到鹿鸣寺挨那一百一十一棍,都是他修行途中历的一场劫难。我一直自作多情的以为,他在苦苦渡我。说到底,他还是为了渡自己。
我感到心口一阵刺痛,当初在怡红院听闻陆青缇大婚时,也是这种感觉。只是这一次,痛的更厉害了些。真奇怪,这阿鼻地狱的刀穿火煎之痛,明明早就让我疼成一片,分不出身上哪儿是哪儿了。可为什么,现在心口处的疼痛感,会这么清晰。
在这交织的疼痛中,我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我躺在一张床上,周围已不是阿鼻地狱。我艰难的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的看见床边立着两个人影,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冥王阿茶和无名。我一定又在做梦了。
“你终于醒了。放心,这可不是梦。”阿茶大概从表情中瞧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继续道“无名因你受罚,历了情劫。原本应该飞升成佛,可如今,他却站在这冥府,你可知为何?”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想,一边自顾自的喃喃道,“僧人修为越高,从佛法中汲取的阳气也就越盛。而冥界地府鬼魂众多,乃至阴之境,故修炼到罗汉段位以上的僧人,是不能入黄泉、进冥府的。除非……除非做了什么恶事,为佛道所不容。”
“说的不错!只是,你一定想不到,他为了来这儿救你,在黄泉杀了孟婆”。
说完,阿茶意味深长的看了无名一眼,“方才他同我做了笔交易,无名愿抽掉灵魂留在冥府做鬼差,换取你投胎转世的资格。你不用回阿鼻地狱受刑了”。
怎么会,我心中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无名,“你不是说渡我轮回是为了修成正果吗?你明明马上就可以飞升成佛,何苦因我犯下杀戒,自毁修为?”
“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早就对你动了凡情,还修什么正果?”阿茶此话一出,我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我盯着无名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追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不错。”区区两个字,从无名口中吐出,却像是有了千斤的分量一般,压在我胸口,令我喘不过气。
“你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生出凡情的的?”我用力吸气,想要压住眼眶里的泪珠。
无名嗓音略带沙哑,缓缓道,“你还记得跟我成亲的那个梦吗,其实那是你,误入了我的梦境。我一直以为只要不承认动了凡心,便能安然渡过情劫,可是我瞒得了你,却骗不了自己”。
我怔怔的看着无名,嗓子发涩,实在说不出话。无名也没再说什么,那一瞬的沉默仿如亘古一般绵长。我脑海中飞速闪过之前和无名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泪却一颗颗的往下掉。
我闭上眼睛用力的吸了一口气,“无名,谢谢你。这情意,我瞧见了。你肯为我放弃正果,我本该感动欢喜。可是,我宁可在阿鼻地狱里永世受苦,也不愿让你为我丢掉灵魂,沦为奴隶”。
阿茶听到这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饶有兴致的鼓起掌来。“好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情缘!只可惜,我是冥王,不是月老”。阿茶顿了顿,又继续道,“无名已经签下血契,无论如何都要以鬼差赵吏的身份留在冥界。今夜月亮升起之时,他会抽掉灵魂抹去记忆,成为灵魂摆渡人,从此世间不见无名,只有赵吏。你若转世投胎,兴许还有机会在人间遇见他,再续前缘;可你要是执意回阿鼻地狱,今天过后,你们二人,再无相见之日……该说的我都说了,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投胎与否我绝不勉强”。说罢,阿茶点燃了一柱香,然后转身离开,剩下我和无名四目相对。
我用力睁开斑驳的泪眼,走到无名跟前,双手轻抚他俊朗的脸颊,“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饮下孟婆汤,投了胎,我就要把你忘掉了”。
无名眸中含泪,轻轻的回应了一个微笑,“忘记就忘记吧。该遇见,总会遇见。该相爱,躲都躲不掉。”
眼见那柱香,快要燃尽,我连忙调整呼吸,轻声对他说,“我该走了,再见。”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无名从背后紧紧搂住腰。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久久舍不得松开。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我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抱我。也不知道,我们忘却前尘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我会生生世世的等你,你一定要来寻我”。我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一言为定。那时你若认不出我,别着急。天上降下黑色雪花的时候,就是我来到你身边的信号”。这就是那一世,无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