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王朝225年。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
时近子夜万家灯火熄,偌大的阙阳城内一片冷清。
街道上除了最后一批敲梆子的更夫,便只剩下巡逻的兵卫。
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外出走动,可偏偏鹅毛大雪中,一个青年男子行色匆匆,冷风呼啸而过,他那单薄的身形更显羸弱踉跄。
奇怪的是,兵卫见了也不管他,但在他经过时,素来军纪严明的兵卒们,也是并不避讳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韩清元听得清楚,也只是低着头快速离开。
三年了,在入赘冷府这三年里,讥辱嘲讽就像是韩清元摆脱不掉的影子。
冷府嫡系都不必说,兵卒小贩可以,冷府的下人婢女还可以,甚至连讨饭的乞丐都觉得人格上高他一等……
可韩清元又能怎样?去反驳流言蜚语能让弟弟活命吗?
在韩清元眼里,人言不可畏,他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咚咚。
半柱香后,韩清元扣响了冷府大门。
许是知道他来,看门小厮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的把门打开。
“你这窝囊废是真会恶心人,就他吗不能换个时间?”
“有劳了,我也想白天来,可白天管家是不会见我的。”
韩清元和和气气的陪笑,并从衣袖里掏出几枚铜元塞给了对方。
见到铜元,看门笑死的脸色才勉强好看一点,“行了,赶紧滚进来吧,窝囊废!”
对此,韩清元继续陪着笑脸,拱手做礼后才迈步入内。
他是不敢得罪这看门小厮的,否则人家愣是装睡不给开门,他也只能干瞪眼的候着。
韩清元松了口气直奔小管家的居所,他过来的目的是领月钱,但跟别人不同,他不能循规蹈矩的在白天领取,因为小管家有一万种借口对他拒之不见,然后拖来拖去把钱揣进腰包。
晚上不一样,小管家总不能不睡觉,只要挨得住刺骨的寒风在门外求见,小管家被扰的睡不着,便总会把钱给他,这招让他屡屡得逞。
“李管家,睡了吗,是我,韩清元。”
“叨扰了李管家,我是来领月钱的。”
“李管……”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狠狠的拽开,李管家一脸怨相。
“我说韩清元,人家都说你窝囊废,你就不能自己长点脸?一百个铜元而已,值得你每月今天都大半夜跑到老子门前来狗叫?活不起了?要饭的都他妈比你有志气!”
面对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韩清元频频带笑点头,“对不住了李管家,实在是我弟的病需要钱来维持,不然我也不想给您添麻烦。”
“窝囊废!真想扯碎你乱叫的嘴巴。”李管家把一串铜元扔在脚下,又吐了一口痰在上面,“拿去给你的瘟种弟弟买棺材!”
李管家怨毒盯向他,可韩清元并没有去捡,在片刻的死沉气氛后,他竟慢慢抬起了始终卑微低垂的头颅!
四目相对,李管家心脏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此刻的韩清元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巴结讨好和逆来顺受,只有冰冷到让人感觉像是在被深渊凝视着一般的目光,恐惧瞬间笼罩全身!
“你、你想干什么?”韩清元并不回应,这一刻以眼眸开始,他周身的温度似乎都在疾速降低,即便是三九寒天透骨的疾风都无法与之并论。
而渐渐的,冷意又似乎化作了活物,将要在他身前凝现出某些东西来!
李管家的恐惧近乎达到了极限,他惊怯后退,慌乱道:“我警告你,杀人是要偿命的!”
突然间,韩清元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的篝火,眼眸中的凌厉迅速熄灭。
李管家愣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见韩清元又变成往常的懦弱样子,他就知道,窝囊废永远是窝囊废,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而且他揉了揉眼,此刻再看,韩清元身前哪有什么东西,肯定是自己惊慌之下花了眼。
吗的,竟然让这窝囊废吓的失了分寸!
李管家感觉有些丢脸,不愿再面对韩清元,大力关上房门。
这一次韩清元的眸中没有再涌起波澜,他站在门口许久未动,刺骨的寒风穿过单薄的素布衣衫像是刀子一般刮在身上,大雪落了满头满肩。
那串铜元安静的躺在地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有种,你就别捡……
可最终,韩清元还是慢慢弯身,捡了起来。
……离开园林的路上,韩清元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他发现可能是到了极限。
最近忍耐力已经越来越低,他真怕自己有一天忍耐不住出手杀人!
可李管家的话又给他提了醒……杀人偿命。
他不怕死,但病种的弟弟怎么办?
以弟弟现在的状况一旦没人照顾,死状一定会极其凄惨!
想想弟弟瘫死在床,蝇虫满身,而且就算有好心人发现帮忙埋了,也只能是座野草凄凄的无冢荒坟……
摇摇头,韩清元不愿再想象下去了。
冷府极大,韩清元心有所思,不小心走错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嫡系的区域,这让他不由皱眉,想要赶紧离开。
说来可悲,作为冷府的女婿,他竟然都没来过这片区域,而且一时完全找不到出路。
毕竟,冷府的规模不是一般豪门望族能比,因为这里名为冷府,实际上用大将军府来称呼也没问题!
冷胜武,官至北疆左统大将军,在北疆近千万人口中,足以排进前十的大人物!
而韩清元“嫁”的,就是这位大人物的嫡长女,冷凝月。
当然,巨大的差距注定这桩婚事有名无实,或者也可以说这就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合作。
冷凝月不想嫁给国师大弟子,韩清元则需要外力来稳定弟弟的病情,当时,冷凝月不顾整个家族反对前脚执拗的把告示贴出去,后脚看到的韩清元就直接撕了下来……
这一点他们倒是很像,性情中人,不怕得罪权倾朝野的大越国师。
“小成子,我不是让你去通知大哥他们,你怎么……”
“是你!”来人由远及近,到得跟前时恍然一惊,随后狠狠皱眉吐了口痰,“晦气!”
“五少爷,我只是过来领月钱,不小心迷路了。”韩清元赶紧拱手见礼,对面身份不凡,乃是冷家嫡系第五子,冷轩。
夜色深浓,仆从的身材与韩清元相仿,两人还都穿着素布衣裳,所以冷轩第一眼是错把韩清元当成了小成子。
“臭蛆一般的东西,谁给你的狗胆踏进正园?简直污了……”
“五哥。”
有清冷声音忽的响起,一女子从廊庭拐角转出,一袭月白纱裙,脚步轻移,裙裾与青丝随风微曳,清丽似不食人间烟火,又好像有满天乌云都遮不了的皎洁月色投将下来,笼在她的身上,恍如隔世仙子。
好久未见了啊。
韩清元望着妙人步步临近,心里不由得感触大起。
上一次见面时,冷凝月穿的是一身碧绿罗裙,正踮着脚尖想把布告贴的更高一些,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尽是执拗,也更活泼,像是一个跟人怄气的半大姑娘。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冷凝月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而韩清元也知道,让她变的,是这桩婚事带来的流言蜚语。
“我……”
“无妨,既然来了便一起去议厅吧。”
冷凝月打断了韩清元的话,声音中不含有什么情感,但也绝没有厌恶与嫌弃。
“六妹,让他一起去?他这条臭蛆有什么资……”
“五哥,他是我的夫君!”冷凝月并未看向冷轩,语气也不容置疑。
冷轩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后,终究还是一甩袍袖离开了。
“走吧,稍后到了议厅不要乱说话,这次国师到来,很可能是为了三年的婚事。”
说完,冷凝月也转身离去。
难怪冷家子弟大半夜的急赴议厅,原来是国师将至!
手段通天,红衣蔽日。
大越国上下仍在武道坎坷前行时,国师秦红衣早已是异术大成之人!
更重要的是,国师对其座下大弟子宠溺纵容近乎无度,此次过来,怕就是为了三年前那桩婚事!
韩清元的表情不由渐趋凝重,漫天风雪,似乎也在此时更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