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文的十七岁【GL】【BE】

林曼文已经可以很从容地讲述她十七岁时候的故事了。如今她三十二岁，是一名物理老师，未婚。

学生挤眉弄眼地问她：“老师，您不结婚是不是记挂着什么人呀？”

林曼文笑：“是呀。她是个很好的人，钢琴弹的很好，学习也很厉害。”但是她心也很硬，否则那天她全身湿透地站在她家楼下嘶吼她的名字，她不会不出来的。明明都已经看见她的背影就在卧室，还要假装不在。

同事们在联谊上嘻嘻哈哈：“曼文，你老是说的对象在哪里呀？”

林曼文打开手机，浏览那个人的微博：“在纽约演出呢。”曾经，只要林曼文想，那个人千里迢迢也会赶到。他们曾在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在桥下草地上相拥看烟花。林曼文永远记得她的眼睛，她的侧脸，她的围巾上的香味。

林曼文在被灯光晒得金黄的喧闹下抬头，看着外面的黑夜和星星点点的烟火：又是新年了。林曼文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林曼文十七岁那年转到那个高中的。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双沉静的眸子，很黑，很深——像一潭水。后来其他同学告诉她，这个女孩子是党天怜。

“嗨，天怜。”林曼文坐到党天怜旁边，冲她笑。党天怜长得是很漂亮的——看到她的第一眼林曼文就这么觉得。党天怜很冷淡，并没有搭她的话，还把脸转到一边。林曼文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打招呼的手，心里骂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

还是控制不住对漂亮姑娘的好奇。沉默一会，林曼文小心翼翼开口：“天怜，你喜欢这个明星吗？”她打开手机把爱豆照片调出来，放到党天怜桌子上。党天怜头也没低，径直起身离开了座位，留林曼文一个人愣在原地。

后面的同学拉拉林曼文：“你别跟她来往了。她很怪的，别人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学习好又怎么样。”林曼文明白这种故作姿态的嗤之以鼻只不过是对他人优秀的妒忌，于是她只笑了笑没说话。“哦对了，”那同学补充，“她爸爸是党家的党卓文。”林曼文突然明白了，党天怜不仅是最骄傲的，她也是最是孤独的。长年累月在家族的压力下长大，哪怕是家财万贯，也是会绝望的。

林曼文突然可怜起党天怜了，哪怕她知道她的可怜是为不足道的，但是她还是决定这么做。她坐在党天怜边上，阳光从后方打来融化她模样的边缘。

“党天怜，我们做好朋友吧。”林曼文说。党天怜僵了一会，似乎没想到。她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离开。于是林曼文把手给她了——从这时起就给她了。党天怜林曼文的手心紧紧相贴，温暖肆意生长，漫过少女的指尖，溢到脸上，漾成红晕。

林曼文从此被党天怜吸引了。她想起那天放学后和党天怜去音乐教室，坐在桌子上听党天怜弹钢琴。党天怜的齐耳短发落下，遮了她大半张脸。党天怜目光在音乐流出中微动——那是她很少流露的温柔。林曼文看着她为数不多从眼角细细流出的温柔，突然觉得今天的晚霞很醉人。微红的光从窗外投进来，洒得弹钢琴的少女一身灿烂。林曼文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她不懂音乐，但是直到三十岁她也会为那些关于党天怜的午后笑眯了眼。

两人的脚跟摩擦着与车水马龙擦肩的灯光，一直把党天怜送到她家别墅区楼下，林曼文才开口搭话。林曼文说：“明天你还要去弹钢琴吗？”党天怜摇头：“不去了。”“为什么？”

党天怜转身，一句话从风里传来：“今天是你生日，我从档案上看到的。祝你生日快乐。”林曼文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很久，直到感觉有点冷，她才反应过来。林曼文在那一刻被救赎了，被十七岁的党天怜。林曼文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她一个人对着灯红酒绿的街道，眼眶通红。

林曼文，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

直到很多年后，林曼文还记得那天。那天的晚风和钢琴曲，是党天怜给林曼文的为数不多的暧昧。也因为那天的光怪陆离的温柔，以至于就算到了后来林曼文怎么也舍不得怪她。

十七岁的林曼文察觉自己的感情变得奇怪，她忍受不了党天怜不看她，忍受不了党天怜和别人说话，忍受不了看不到党天怜。林曼文趴在桌子上问党天怜：“要怎么样才能成绩和你一样好？”党天怜头也不抬：“先确定你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啊，林曼文想，目的是什么呢？她的目光从上一次的排名上浏览，数着第一名和第一百五十六名的距离。有两个半的屏幕距离。林曼文突然意识到，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名字和党天怜的名字并肩紧贴。林曼文红了脸。

第二天，她和党天怜宣布：“我想当物理老师，所以才想和你一样学习好！”党天怜竟笑了起来，笑得林曼文愣了：“物理老师很好啊。”林曼文此时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眼里只有党天怜。党天怜皓白的牙，微眯的眼睛还有为数不多的喜悦。林曼文把它们贪婪地吃吞下肚，印刷在脑海里。

在食堂里，林曼文注意到一个女孩。一个戴着粗框眼镜、唯唯诺诺的女孩。几个烫着卷发的少女围在旁边，嘻嘻哈哈地往女孩身上倒可乐。四周人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这世界上的施暴从来不是必然应该的。

党天怜注意到林曼文的手指把易拉罐压出了一个浅浅的坑。林曼文突然起身走过去，讲饭盘扣到为首女孩的头上。林曼文声音颤抖：“你够了啊，她明明已经很可怜了。”女孩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了一眼，有很快低下头。卷发女孩尖叫起来，几个同伴也要拉扯林曼文。党天怜突然出手把林曼文揽回来，手臂被疯狂的女孩子们长长的贴着凉片的指甲抓出血痕。四周静了静，党天怜把林曼文搂的很紧，林曼文这个角度抬起头只能看见党天怜的下颚线。

党天怜声音很淡然：“同学你好，我是党天怜，你刚才打了我。”她挥挥自己受伤的手臂：“就是这里。”党天怜把林曼文往食堂外面带出去，林曼文听见后面的声音。

“她就是党天怜？！”

“听说她爸爸是党卓林啊？”

“真是嚣张啊。”

林曼文偷偷抬眼看党天怜，发现她一脸的不为所动。党天怜和林曼文在多媒体室里，党天怜坐在林曼文面前，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这可是我第一次‘拼爹’啊。”林曼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党天怜是在开玩笑逗她玩。党天怜见她笑了，微微勾起唇角。“你刚才有点冲动，你不是这样的。”党天怜说。林曼文知道党天怜是在等她自己说，她很久才开口。

“我是因为成为了异类才转学的。”林曼文说。“这样啊，”党天怜点点头，要往外面走，“我知道了，我们走……”“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林曼文打断了党天怜，党天怜一回头，看见林曼文在看着她。党天怜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这是很悲伤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不要……”“因为我喜欢女生，”林曼文眼里是悲哀，“他们欺负我，因为我喜欢女生。”

在林曼文以为党天怜会调头离去的一瞬间，党天怜突然开口了：“这跟我没有关系。”

“林曼文，你听好了。你喜欢什么人，做什么事，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没关系，跟别人也没有关系。特立独行不是什么优点，但是与众不同也不是过错。”

“林曼文，你就是你。”党天怜目光灼灼，在林曼文眼里熠熠生辉。林曼文的眼泪掉了下来：“可是党天怜，我觉得我控制不住喜欢你了。”林曼文的眼泪一直流，党天怜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林曼文的眼睛被泪水融化再也看不见，她才听见党天怜说话。

党天怜用手背擦她脸上的泪水，说：“没关系。你喜欢我，我想也没有关系。”

党天怜有时候还挺会哄人的。林曼文边哭边想。

大年初一的时候，是党天怜的生日。那天党天怜刚醒，薄雪已经映得天际雪白。林曼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党天怜！生日快乐！”党天怜在阳台往下一看，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林曼文手里拿着很多烟花仙女棒，还有好几只点燃了，嗤嗤冒着金光。党天怜看着楼下，心漏了半拍。她知道，妈妈肯定在隔壁的阳台上看着林曼文。

十八岁的党天怜觉得自己可悲，她竟然一直活在家族的笼子里。党天怜看着楼下的林曼文，笑：“来了。”她穿上外套，风一样往楼下跑去。

不管最后会发生什么，党天怜决定还是要这么做。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林曼文，也为了她自由的未来。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她如果想成为和林曼文一样的人，她还要做更多更多。

林曼文，不是只有你想靠我近一点啊。

那天晚上，党天怜和林曼文在桥底下的草坪看着天上的烟火。这个夜晚有啤酒味，有党天怜围巾上的熏香味，还有林曼文自己的沉重的心跳。在新年的最后一秒，林曼文突然站起来，对着河水喊：“党天怜，十八岁生日快乐！”林曼文转头，她看见党天怜眼里倒影的烟火，还有她的影子。

林曼文，你在河边走，你在我眼里。

那个夜晚，林曼文对着微亮天光亲吻了党天怜。党天怜看着面前女孩的眸光闪动脸色绯红，忍不住轻笑：“谢谢你，林曼文。”林曼文也笑：“不客气，党天怜。”她们的影子沉进晨光中，这是林曼文最美好的记忆。

“党天怜，如果你不想那个女孩遭遇什么，我劝你收敛。”党天怜回到家时，妈妈这么说。党天怜沉静抬头：“我十八岁了。”我十八岁了，我有资格爱一个人了。党夫人笑起来：“十八岁算什么？我四十二了，也没见得多了不得。”

党夫人面上笑着，目光冷冷：“天怜，就算你们侥幸逃过世俗，我也不会放过她的。你是党家人。”

从那天过后，党天怜再也没和林曼文说过话。又过了几天，关于林曼文喜欢女人的传言如五月飘雪一样突兀地疯狂传说。很微妙的，没有党天怜的名字。

“你恶不恶心？”几个女孩往林曼文一勺一勺浇水。时至今日林曼文已经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但是那天的绝望她没法释怀。她紧咬着牙，抱着自己的头，其他的地方随意她们打踢。“居然喜欢女人。”“真的好恶心，我说她怎么会转学。”“就是活该，打！”林曼文似乎看见了党天怜，但是紧接着的一脚把她疼得一个踉跄栽倒。她习惯了，很习惯。关于这些莫名的恶意，关于这些侮辱，她很有经验。

林曼文不知道躺了多久，人都散了。朦胧间她听见党天怜的声音。党天怜说：“不要来找我了，我们就这样吧。”“不要……”党天怜掰开林曼文的手，走出卫生间。

那天傍晚，林曼文从厕所出来。不少晚走的学生都惊愕地看着她，但是林曼文好像没有看见。林曼文先是走，然后突然开始跑，她疯狂地跑出校门。寒冬腊月的天气，林曼文穿着湿透的校服一直跑到党天怜楼下。

“党天怜！你出来，我有事和你说！”林曼文喊。

“什么叫就这么算了？我不同意！你出来！”林曼文啜泣起来，直到那些人打她，她也没有哭，只是面对禁闭的门窗，林曼文哭了。

“求求你，求求你……”林曼文分明看见党天怜的房间里有身影闪过，“不要丢下我。”

林曼文听见党天怜的回应：“你走吧，我和你不是一种人。”

我们不是一种人。我是什么人？林曼文想问她，但是她问不出口，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全身都僵了，党天怜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党天怜和林曼文，就这样了。

三十二岁的林曼文从回忆里脱离出来。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二十二岁奶奶去世，她的一生太坎坷了。林曼文在万家烟火和春晚的开头曲中打开手机。

那个对话框，从十几年前就只有她在发，从来没有回复。上一条还是半个月前，林曼文说：“我想你”。林曼文抓起床头柜上她攒了三个月的药，全吞了下去。林曼文一个一个打字：“党天怜，生日快乐。”

旧年里一人倚树思从前，新年里无人对月念姓名。这一年里，林曼文再也不见了。林曼文想想十九岁那年考大学，奶奶问她想去哪。林曼文想了很久，终于说：“我想当物理老师。”因为我和她说我想当物理老师。

“党天怜，再见。”林曼文轻声说。

“叮咚。”党天怜的手机亮起，她打开那个置顶。“党天怜，生日快乐。”短短七个字，党天怜却看了很久。丈夫走进来：“你在看什么呢？”“没什么。”党天怜关上手机，“生日祝福而已。”

谢谢你，林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