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黄药师在海上迎着风雨寻找女儿,如今得知女儿下落,精神松懈,当夜回去就有些咳嗽。
他生性好强,又岂肯吃药?只想早些回岸上去寻黄蓉。
白蔓只好先哄他睡下, 再让婢女从带来中原的行李中翻出自己制的秋梨膏来。她虽然没什么厨艺,但是有时也会觉得好玩,跟沉若学做好看的点心。
这是出门前她自己带上。从小吃药就吃得很厌烦,若是在外面伤风咳嗽,她宁愿吃这个,也不想吃药。
现是六月间,天热的吓人。白蔓先将秋梨膏化了,放在一旁温着,又去煎红糖姜枣汤。红糖用的是从西域带来的,成色接近黑色与此时中原的紫红色糖大不一样,是她师父的秘方,每年山下的镇子家家户户都能依靠此方赚一笔钱。
至于枣子嘛,到八月份才会有,不得已只好将鲜枣换成了干枣。
看着煎好的小半碗红糖姜枣汤,再加上温热的秋梨膏,白蔓美滋滋地想:我果然凡试必成。
等黄药师醒来,天已黑了。他只觉得头脑晕沉,呼吸不畅,身上出了汗,正是睡久的模样。
白蔓见丈夫醒来,先将窗户打开通风,然后又十分殷勤的将煎的汤药放在他面前。
她哄道:“知道你不肯吃药,所以我给你熬了这个。”
黄药师先闻其味后问:“你亲手开的方子?”
“夫君医术卓绝,我哪里敢在你面前贻笑方家?这是我师父配的,不过是我自己亲手熬的药膏。”
她特意在亲手上加了重音,期盼黄药师理解她的意思。
黄药师闻言先尝了一小口,然后将剩下的红糖姜枣汤一口喝完,才说道:“好喝。”
看着妻子突然亮起来的眼睛,他看着桌子还剩下的秋梨膏,先用小勺吃了一点,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又舀了一勺送到白蔓嘴边,示意:“尝尝?”
白蔓兴高采烈地尝了一口,膏一入口她的味蕾就感觉到能把人腻死的甜味,蜂蜜的味道压倒了其他,嘴里全是甜味,甜得人嘴里发苦。
她皱着一张脸,见黄药师已经将小碗中的秋梨膏吃完,道:“怪不得我师父从来不肯吃我熬的秋梨膏!”
他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温热的茶水,将嘴巴里味道一扫而空,才慢慢回答:“你加了多少蜂蜜?”
白蔓托着脸,想起来当初自己熬的时候深怕蜂蜜太少了,又多加了几勺进去,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甜啊!
她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地看着黄药师:“那红糖姜枣汤呢?”
看着丈夫笑而不语,白蔓哀叹一声。
黄药师看着妻子一脸地闷闷不乐,安慰道:“这次熬的不错,最起码没把厨房烧了。”
“你……”
“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好吃。”
“少哄我!”
白蔓嘴上还犟,心里却已经转怒为喜了。
她心想:我这么聪明,天下间的武功一学就会。不过是小小的方寸之地,我不会又妨碍着什么?
想到这里,她望着丈夫脸色如常,又娇嗔道:“那我天天做饭给你吃。”
白蔓本以为黄药师多少都会失色一番,谁知他面不改色地说:“好啊。”这让白蔓一时语塞,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此时窗外月明星稀,晚风习习,之前因黄药师咳嗽不敢将冰山摆进来,这时连服红糖姜枣汤和秋梨膏,身上开始发汗,觉得在屋内闷热得慌,到甲板上吹一吹凉风倒是舒服了很多。
白蔓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只抱着丈夫低声劝慰说:“蓉儿既然没事,想来这会儿跟那个姓郭的小子在一起。你……你别太生气了。”
当日,黄药师满腔悲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得知女儿尚在人世,转悲为喜,心中郁愤全消。
她猜想继女为郭靖身处险境,又屡历风浪。此一时黄大姑娘下落不明,丈夫心里只有担忧,这一时得知她下落,只怕又要想到那些让他伤心生气的事情。
黄药师搂着她的腰,久久不语。
女儿大了,自然不像幼时一般样样由得老父亲做主,她总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说辞。他有时虽偏颇黄蓉,多也是因为爱女总在家里留不长了,迟早是要出门子了。妻子若是受女儿气,自己去哄哄便是。
可接连这几日奔波,白蔓陪在他身边,从无怨言,黄药师又在不停反思:蓉儿并非蔓儿亲生,她待蓉儿已经是很好了,自己若总仗着妻子的情分偏颇女儿,迟早要消磨完的。想到此处,又想到当日在渡口之时,也无人说什么惹她生气,她却回来就跟自己发脾气,又起了疑问。
白蔓以为他还生闷气,又劝哄道:“蓉儿像你,她喜欢谁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郭靖在我们眼里再不好,在她眼里都是好的。”
“那天在渡口,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听到丈夫突然相问,白蔓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看见周伯通他们坐的那船,浑身悲痛,心如刀绞,所以才发了脾气。”说道这里,她又朝丈夫靠得更近一些,悄悄地跟他说:“我所学武功精妙,其中有一门功夫就是能感知周遭事物的精神状态。你常说我对人没个提防,可若有人对我心存恶意,我自然感知得到。”她察觉到丈夫有些僵硬,又柔声地说:“你爱我之心,浩荡如海。我那日对你发脾气,实在不该!”周伯通虽然胡说八道,但他说的对了一件事,自己生气就冲他发火,哪里像对丈夫,倒像是对仇人。
黄药师之前并不知道妻子有如此能力,他想到那艘花船原是做什么的,不由得暗暗吃惊,冷汗直流,想追问又怕引起妻子生疑,便说:“我没生你气,只是蔓儿……那日在渡口精神头不对,我总有些担心……”妻子虽然娇气但并不骄横,夫妻相处之间她多忍让自己,像那日那样发火,实属罕见。
白蔓以为黄药师正在发汗,抽出手帕给他细细擦拭,“没什么的……我脾气自来就不好,只是听师父讲读道经,才有所收敛。来中原本不该令我这么欣喜的,但是我遇到你了。而遇到你之后……”遇见黄药师之后,再也没有产生过那样绝望的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愉悦。
她亲了一口丈夫的脸颊,“那时候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天底下的一见钟情,大多不能如愿,多是如东流之水,一去不回。白蔓只是希望对世事厌倦的时候,可以想到这么一个人。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欢喜,就可以忍受黑暗中的一切孤寂。在舟山重逢,得知黄药师的妻子死了,白蔓将他当做是老天垂怜。能在日出之时告诉自己的心上人,自己喜欢他,“如果你再次拒绝我。那么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反正我这一生本就是跟老天爷挣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等我死后,假使还有缘分,等再去投胎之时。最大的幸运就是,你没有改名字,我可以找到你。”
她依偎在丈夫怀里,无限欢欣。白蔓曾经暗暗地想过,黄药师如果在舟山还是拒绝了自己,那也没什么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不爱自己而已。总归是他们两个没有缘分,也没什么好绝望的。
“蔓儿?”
“嗯?”
“如果我们两个真的没有缘分呢?”
“那就……努力加餐饭,切莫辜负好时光。”自己的这条命不单单是自己的,好好的活下去,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至于那些话本子的什么要死啊要活的,多半是没有真的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生命这么可贵,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是多么的美好,怎能为了另外一个人,就放弃生命,放弃生活呢?
“那晚上,我不应该走的。”黄药师摸着妻子的头发,心生愧疚,自己亲了她,又离她而去,必然让她忐忑。
“是啊,除夕那夜你亲了我,我不知所措地辗转难眠。但好像从那时起,我就……突然明白了师父跟我说的话。”
黄药师无限爱怜地看着妻子温声问道:“是什么?”
白蔓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药师,你对我太好,这好又来得太快了,我常常惴惴不安,生怕是老天在给我开玩笑。然后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
白蔓真切地明白过为什么有人会被焦躁、恐怖、未知给逼疯,就像是躺在悬崖中间铁索上的人,稍不留意,就会跌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他搂住妻子在怀,见她满眼星光,璀璨胜过漫天星子,轻声道:“有个傻姑娘对我许誓,一生一世都要待在我身边。她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否则我怎么会爱她?至少是如此中我的意,使我不再希望有一个比她更好的人。因为比她更好的,即是不好。”黄药师停了停,又继续说道:“我有时想到我年纪比她大,脾气比她坏,又会担心她生我的气,所以只好加倍待她好,直到她待我不好为止。可也许她不待我好了,我仍待她好,那要等那时再说。”
这话说得白蔓又甜蜜又酸楚,她搂住丈夫脖子,望着他,说不尽的柔情万分,“我喜欢你,比天下间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喜欢,之死靡它。”
黄药师低头看着妻子,道:“那你可要吃亏了!”我们两个的一生不可能一样长的。
白蔓却踮起脚亲了一口丈夫的额头,娇横道:“亏可以吃,但是你不能让我吃醋。”
“你还会吃醋啊?”黄药师不禁愕然,白蔓从来都不在意提起冯衡,甚至直在祭日当天,自己去陪伴亡妻时,直接说过:“不必管我,我无碍的。”
“哼!”白蔓捏着黄药师的耳朵,威胁道:“而且你只准记得我待你 的好,那些不好的回忆通通不准记!”
“你是我的爱妻,当然只会待我一个人好。”
白蔓听了却顺势将头埋进黄药师脖颈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妻子,我好怕做不好你的妻子,叫你后悔。”
黄药师慢慢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望着天上温柔的月色,整个人也温柔了。
“若要我后悔,只怕得等来生了。”他自己也不知此时的话语多么温柔,让人心醉。
黄药师想到白蔓为自己的丧女之痛而心悲心伤,问道:“如今正是吃太湖银鱼的好时节,咱们去太湖吃银鱼?”
“啊?”她楞了一下,又笑道,“好啊,咱们顺路去看看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