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莲灯

　长安城有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传说是为了祭奠殉情而死的花神，所以这节日也成了有情人出来游玩的日子，一到晚上，满街的青年男女手捧各式各样的花灯，十分热闹。

　　青鸾在街头没有看到窦宛儿，便寻思着往前面走去，放眼望去，整个长安街上，灯亮如昼。

　　不远处有座雕栏石拱桥，桥下许多人在放河灯，把整个河面照得红彤彤的。青鸾走近一看，清一色全是莲花灯。

　　桥边有卖花灯的老太太，瞧见青鸾两手空空，便道：“小娘子买盏灯吧，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青鸾笑笑，如意郎君？那是一路安宁和顺着长大的女子才会期待的，她可从来没有想过。不过那花灯折得极为漂亮，她看着喜欢，便买下了。

　　桥下人头攒动，青鸾好不容易才拿着莲灯来到河边，找到了一个空位。正欲蹲下身将灯放入水中，不料后方突然拥挤，有人不慎从后面推了她一把。

　　青鸾一惊，只觉得身体摇晃了一下，便要往河里摔去。

　　“啊！”

　　她不由得叫了一声，下一秒，只觉得手臂上一热，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落入一个怀抱。

　　待青鸾看清，那人已将手松开，低低道歉：“在下唐突了。”

　　他一袭白衣，如墨的长发散落其上，唇薄如削，目光湛然，那五官竟是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这人看似年纪不大，但眉宇间却透着股难言的深沉。

　　青鸾豁达道：“何来唐突，多谢郎君相救。”

　　那少年微微点头，转过身便欲离去。

　　“你等一下！”青鸾叫住他，将手中的莲灯递过去，“这个送你。”

　　少年一愣，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送我？”

　　青鸾道：“是啊，算做你救我的回礼。”

　　那人看着青鸾的脸，隔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手，接过那盏莲灯，道：“谢谢。”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凤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那少女钻出人群，上前挽住了少年的胳膊，道：“刚才还以为走丢了，可把我吓得！”

　　让青鸾没想到的是，和这少女手拉手一起出现的，竟然是窦宛儿。

　　窦宛儿看到青鸾，喜道：“青鸾姐姐，你也在这里啊！”

　　青鸾冲她笑道：“我刚才还想着，会不会碰巧遇到你。”

　　“我本想找你，不想这人实在太多，”窦宛儿走上去，给她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阿宝，这是……”

　　“出门在外，不宜多言。”那少年淡淡说着，已然不动声色地将阿宝挽着他的手松开。

　　阿宝不依不挠地，又想将手挽上去。

　　少年后退一步，似是不喜人触碰，皱眉道：“今日人多，还是早些回去。”

　　阿宝不高兴了，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既然答应了人家出来玩，好歹也玩个尽兴啊！”

　　窦宛儿附和道：“是啊凤哥哥，我都和我哥哥说好了，今日是和你一起出来，他才放心的。”

　　那人沉默着，看似有些不悦。

　　青鸾道：“难得大家都有兴致，走走也无妨，我也想和窦小娘子说说话，不如我们找个人少点的地方？”

　　少年看她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转过身走在前面。

　　青鸾忙给窦宛儿和阿宝使眼色，低声道：“还不跟上！”

　　窦宛儿和阿宝皆是面露喜色，跟着往前走去。

　　四人路过一家面摊的时候，阿宝突然停下来，提议道：“凤哥哥，我们吃面吧！”

　　他们便在路边的小八仙桌上坐下，点了一人一碗面。

　　阿宝就像从来没吃过似的，十分尽兴，“好吃，真好吃！”

　　窦宛儿道：“我就说你该经常和我一起出来玩，老待在宫里有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那少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递过去一个警告。

　　窦宛儿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忙住了口。

　　青鸾一听她的话，便已然知晓阿宝的身份，她本想通过窦宛儿入得秦宫，眼下倒是遇着了更适合的人选。

　　青鸾想了想，还是站起身，盈盈一拜，“青鸾见过公主殿下。”

　　窦宛儿讷讷道：“你猜到了啊……”

　　青鸾道：“以窦小娘子的身份，宫中能和你成为好朋友的，只有两位公主，嘉平公主要年幼几岁，那这一定就是熙庆公主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若是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岂不是太会粉饰了。”

　　苻宝笑道：“猜到也没关系，我就不喜欢藏着掖着的人，你叫青鸾是吧，这个朋友我交了！快坐下吃面。”

　　青鸾闻言，却并未坐下，反而又是深深一拜，“恕青鸾斗胆，求公主帮我寻找一人。”

　　苻宝诧异道：“寻人？”

　　“实不相瞒，青鸾是江左人，此次来秦国，是为了寻找妹妹的。”她看着苻宝，道，“年前公子苻谟曾到江左一游，我妹妹就是那时候失踪的。”

　　苻宝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道：“你说是我谟叔叔带走了你妹妹？”

　　“没有确凿的证据，青鸾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这种可能性最大。”青鸾说着，眼角已经泛起泪花，“青鸾人微言轻，本不该来秦国找人的，但前不久家母病逝，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能找回妹妹。”

　　苻宝看着不忍，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必着急，我这堂叔虽然放浪惯了，但人不坏的，我跟他说去，如果你妹妹真的在这儿，一定让你们姐妹相聚！”

　　青鸾咬着唇，一手擦去眼泪，“多谢公主。”

　　“谢什么，我都说和你做朋友了，应该的！”苻宝拉着她坐下，“快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在旁道：“吃完面，我送你们回去。”

　　苻宝不满，闷声说道：“啊，这还早呢。”

　　“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关了，你若下次还想出来，今天就趁早回去。”

　　苻宝低低应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吃面的速度。

　　不过她吃得再慢，一碗面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吃罢，苻宝同青鸾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便坐上车，前往宫中。

　　青鸾看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夜色中，却是久久都没有离开。

　　她许久没有想起娘亲，在得知娘亲死讯到现在的这几天里，她总是刻意地回避着这件事情，但刚才那番讲述，还是把儿时关于娘亲的回忆尽数勾了回来。

　　七年了。

七年间，日盼夜盼能与娘亲和妹妹早日相聚，不料到头来，却盼来了这样的消息。

　　面摊的摊主见她无声坐在那里，上前一看，却看到她满脸泪水、一手捂着嘴，分明哭得极为伤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娘子，你还好吧？”

　　青鸾摇摇头，起身离开了面摊。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渐渐发现整个长安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才惊觉，夜已深了。

　　不远处就是那座石拱桥，水面灯火点点，桥边却已无行人。

　　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她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转身一看，竟是刚才被称作“凤哥哥”的年轻郎君。

　　“你怎么……又回来了？”话一出口，声音却不似之前那般轻柔悦耳，带着严重的沙哑。

　　他挨着她坐下，但刻意保持了些距离，将莲灯托在手心，道：“回到宫中，忽想起这灯还没放，便又折了回来，不料你也在这里。”

　　青鸾点点头，“那放了它吧。”

　　他回过头看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青鸾低声道：“因为……想念娘亲了。”

　　她不是柔弱之人，只是今日，看着这夜深人静、灯火依稀，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酸涩。

　　“能想念其实是件好事。”未料那人抬起头，看着无边的天际，道，“世上许多人事，根本都无从想念。”

　　青鸾微微震惊，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语，一到嘴边，却又觉得徒劳。

　　“你是叫……青鸾？”

　　“是。今日也算相识一场，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凤皇。”

　　青鸾一怔，道：“凤凰？”

　　她自称青鸾、他竟叫凤凰？若不是之前听苻宝和窦宛儿叫他“凤哥哥”，青鸾定要以为这少年是在和她玩笑。

　　“不是‘凤凰’的‘凰’，而是‘思皇多士’的‘皇’。”他并不打算在这上头绕弯弯，转而说道，“既然都是心情欠佳的伤心之人，不妨说说自己的伤心事吧，反正今日之后，你我便是路人。”

　　青鸾点头应道：“好。”

　　凤皇看着水面，道缓缓说：“我的家族本是当地首富，儿时一家和乐，以为那样的日子可以长长久久。却不料突逢贼寇，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我们活着的人被贼寇生擒，在那个雪夜，徒步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亲眼看着兄长被囚、家姐受辱、族人为奴为婢……”

　　凤皇陷入沉思之中，双眸静静看着前方，仿佛长久悲伤之后的静默。

　　青鸾听着心惊，无奈时处乱世，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

　　凤皇低着头，道：“前几年，我甚至一直在想，世间最大的慈悲，或许就是不要来到这样的人世。”

　　青鸾听着难受，低低道：“我也曾这样想过。我母亲原是个做皮影的伶人，嫁给我父亲后，多年来没有过过开心的日子。七年前，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从未出生在这世上。”

　　凤皇看向她，“那现如今呢？”

　　青鸾看着满目灯火，微微叹道：“现如今，跟随一位智者，学了些东西，知晓这苍茫人世、六合八荒，一切皆有命数。饶是如此，娘亲已逝而未及见上一面，这道坎，心中还是过不去。”

　　“你看这河中飘满莲灯，世人皆信，佛坐于莲，能渡众生。”凤皇就着青鸾的手，将手中莲灯缓缓放入河中，低低说道，“可谁的莲灯，又能渡我今生？”

　　二人齐齐放手，莲灯随风飘去，在水面上隐隐发光。

　　此时，整条长安街灯火阑珊，唯有河中莲灯不灭，仿佛能照亮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