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惊蛰。
碧落山的使者来到沐家的时候,沐晚刚把水桶从井里拉上来。粗糙的麻绳勒得掌心生疼,她吃力地把水桶放在水井沿上,稍喘几口气,清润洁净的小脸泛起微红。
今年初春异常寒冷,南方境内时晴时雨,连着数日阴雨,今日好不容易,终于露了晴。此际恰是正午时分,池子里的冰化开了,水面晃悠悠地泛着点白光,碧波摇曳、万物复苏。
沐晚搓了搓涨红的小手,朝手上哈了几口热气,随即拎起有她半个身子大小的水桶,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东方突然一个惊雷炸响,沐晚吓得小手一抖,整桶水毫无预兆得倾翻,湿了鞋子衣物,也掀起了地上的尘泥。
她抬头看去,天空湛蓝,景物如旧,没有滚滚的黑云或者凛冽的冷风,好似刚才那雷声只是自己的幻听。而事后回想起来,她这一生所有多端的造化、不期的命数,都始于这一声惊雷。
“哎哟我说小娘子,你好好的玩什么水!看把这地面脏的!”管事刘婆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不一会儿已经走到沐晚面前,“都搬到后院住了,还不安生,想着是要让老爷把你们赶出沐家不成?还真当自己是沐家小主子了!”
沐晚拾起地上的水桶,虽是小小年纪,语气中却已透着漠然于世的清冷,“娘亲病了,我给她打水。”她说罢转过身,走回水井边。
她将木桶往进水中掼去,但是力气不够,好几次,木桶总在水面上浮着。好不容易才勉强打了半桶水上来,沐晚气喘,面上红晕更甚,无言地双手拎了木桶在身侧,快步走回屋去。
身后刘婆又喊了一句:“别忘了一会儿过来把地上的水擦干净,夫人见了可要生气!”
沐晚脚下一滞,面色如常,却已在不经意间,狠狠咬住了下唇。
只是一瞬,她挺直了脊背,继续往前走。
刘婆所说的夫人,并不是娘亲;而小主子,也只是下人们对她讽刺的指称。她,沐晚,虽说是沐家长女,但记事起,就未有过一天欢喜的日子。沐柏恩专宠正妻窦氏,而她的娘亲尹氏出生伶人,生下自己和妹妹沐允枝后,再无得到过丈夫的分毫怜恤。
几个月前窦氏的女儿沐笙夺了允枝的布娃娃,被允枝抓伤之后却在沐柏恩面前反咬一口,自此母女三人被迫迁出屋子,只能住在供下人居住的后院里。
寒冬刚过,尹氏就病了,允枝年幼,只好由沐晚照顾她们。
竟是到了连下人都可随意欺凌的地步么……究竟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境遇?沐晚不由得又锁紧了眉头。
曾听娘亲说,好日子也是有过的,在窦氏嫁来之前,她们一家人其实是过得极为幸福的。
但是沐晚想不起来,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思虑过重,未听到前面传来趾高气扬的脚步声,待走近那人,已然相距不远。来人正是沐家三女郎沐笙,她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沐晚手里的木桶。
沐晚下意识握紧桶把,着力一偏,木桶脱手的时候硬生生把沐晚的手扯破了皮。沐晚“嘶”了一声,抬头看见沐笙神气活现地看着她。
“原来你今天没长眼啊!看到我怎么不跑了?”
沐笙着粉衣,梳双环,雪白的狐毛斗篷披在身上,怎么看都是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但沐晚觉得那笑容分明带着和窦氏一样的尖酸与冷厉,看着十分厌恶。
刘婆一看到沐笙便迎上去,“我的小祖宗,夫人交代了,出门必须捂个炉子,你这么出来万一冻着了可不是要我的命!”
沐笙笑吟吟地说道:“刘婆,回去记得告诉我娘,姓尹的贱人和沐允枝那小贱人被我甩了两个耳刮子,连话都不敢说了。”说话的时候,得意洋洋地看着沐晚。
沐晚闻言,不动声色,只弯腰捡起了木桶欲往前走,当做看不见她。
沐笙有些诧异,道:“怎么,成哑巴了?你平时不是很喜欢和我斗嘴么?”
沐晚没什么表情,却不料在走过沐笙身边的时候,猛的一转身,一手狠狠地在她脸上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响,刘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沐笙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紧接着又是一个巴掌打在另一边脸颊。
待刘婆吓得跑上来,而沐笙也嘴一张准备哭的时候,沐晚抬起木桶,使劲往沐笙脸上扣了下去!她借力,把沐笙翻倒在地。
等到刘婆把沐晚扯开,沐笙已经哭得歇斯底里,拿下木桶一看,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她大声尖叫,以往每次在口舌上争不过沐晚的时候,她便希望看到母亲过来把她们母女狠狠羞辱。而她怎么也料不到的是,那个贱人生的小贱种竟然敢动手打她!
沐晚一番动手后,也略显狼狈,但她只站起身整了整裙摆、站直身子,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冷哼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当是代你父亲教训你,沐家怎么说也是江左世家,你满嘴污秽,实在有辱门风。”
她说的是“你父亲”,在沐晚眼里,晋室重臣沐柏恩,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父亲。她面上冷静,实则心中也是害怕的:以往口舌之利也就罢了,这回竟然真的动手打了她,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后果。
在沐笙的大喊大叫下,管家果然就来了。
沐笙一脸的鼻涕,指着沐晚哭嚷道:“管家,快!快叫人来!她打我!她竟然敢打我!”
沐晚沉默地看着管家,整个沐家,似乎也只有这个老管家是明理的,从未给过自己任何不快。但这一次,他怕是也要指责自己了吧。
而出人意料的,管家只是看着沐笙叹了口气。
那眼神中的无奈,就好似以往看着沐晚一般。
沐晚看懂了,但是沐笙没有,刘婆也没有,她们一个继续大哭大闹、一个继续添油加醋。
而沐晚,此刻十分期待管家会说些什么,因为从他那古怪的眼神来看,一定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但管家也只是对沐笙说道:“小娘子,老爷夫人叫您马上去前厅,一刻也不能耽误。”
沐笙不依,道:“去什么前厅!我这个样子能去前厅!你去把爹娘叫过来!”
刘婆也向管家道:“小娘子说什么,你照做就是!”
“你懂什么!”管家一改往日的态度,严肃着脸,道,“小娘子,请马上跟老仆过去。”
这下沐笙被向来和蔼的管家吓到了,低低问道:“是不是先生又向爹爹告我状了?”
管家叹口气道:“您跟老奴来就是了。”
刘婆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示意沐笙不要再闹,拉着他跟在管家身后去了。
沐晚微微眯起眼睛,心想,沐家定是有大事发生了。但是她此刻来不及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打了水,回去照顾娘亲。
沐家正言堂,沐柏恩锁眉坐在桌旁,而窦氏早已哭得帕子都湿透了。
这般天光晴好的日子,沐家的人实在无法相信,一只深青色的鸾鸟正在前厅里来回踱步,仿佛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这片土地上曾有过无数关于鸾鸟的传说,但是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们又不敢相信了。
这便是在传说中存在了千百年的碧落神使。
沐晚曾经无意间看到过书房里的沙盘,自八王之乱后,五胡四起,又经永嘉之乱,中原十室九空。而今洛阳沦陷、长安被占,晋室凋敝,只能偏居江左建康。
淮河以北,是秦国与燕国对峙,而往西至尽头,是隔绝了天地的横绝山脉,西临黄泉河,北接溟海,高耸的山峰冲入云端。在汉人看来,横绝山脉就是整个天地洪荒的尽头。
那是从未有人逾越过的禁地,也不会有人想到山的后面是什么。而人们对于神灵的最高信仰与期待,也止于碧落山——横绝山脉中最高的那座山名为碧落,传说其峰直达云端仙境,长年有仙人居住。
而有仙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帝王之术。
书中记载的是,碧落山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就会有神使降临人世,选能者、前往碧落山学习帝王之术。后如遇乱世纷争,必有贤者从山顶下来,匡扶乱世、拨乱反正。
而越到后世,那所谓的贤者越发不多见了。最近的那位,出现在五百多年前,就是他扶持秦王一统中原,建立起了空前强大的秦室王朝。始皇帝权操天下、独尊四海,可惜霸业并不长久。
看来帝王之术也是难以长治久安的——沐晚这般想着。
五百余年间,大小纷争无数,碧落山再未有人下来,古老的传说淹没在瀚如烟海的史书里,连最最上了年纪的长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只知道,上了碧落山了人,便是从这人世间消失、去不复返了。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晋室王朝岌岌将倾的时候,被人们遗忘了数百年的传说竟然复活了。而那碧落神使竟然就是一只世间罕见的鸾鸟,此刻,它看到沐笙吸着鼻涕从帘子后面哭哭啼啼出来,即刻张了张巨大的翅膀,冲至沐笙面前,似是在细细闻她身上的味道。
沐笙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尖叫着想要推开鸾鸟,却怎么也摆不脱,吓得直喊爹娘。
窦氏忍不住开始哭天抢地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笙儿,就要被带到那死人都不肯去的地方了!苍天啊!苍天啊!笙儿到娘亲这里来,我们哪都不去,哪都不去……”
沐笙不明所以,看着窦氏哭泣,只是越发伤心,哇哇大哭起来。
沐柏恩看着这一对母女,也红了眼圈,看着桌上那鸾鸟来时衔着的布帛,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河不出图,洛不出书,
微彼斯人,越天棐忱。
沐家有女,是训是行,
青鸾为驾,格于碧落。”
沐柏恩长叹一口气,看着年方六岁的稚女,道:“笙儿,爹爹委实不愿,可朝廷都已经知道消息了,说了定是要我们沐家的女儿,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爷!”窦氏突然一声叫唤,双眼如锥子般锐利起来,“沐家的女儿,可不只笙儿啊!”
沐柏恩一怔,“你是说……”
窦氏狠狠道:“就是后院里那两个!”
沐柏恩想了想道:“管家,去把……去把晚儿叫来。”
这般一说,四下仆人皆是一喜,唯独年迈的管家,面露痛色。
他记得五年前,尹氏还未完全失势,那会儿自己的女儿刚刚远嫁出去,往日里只能凭着只信鸽往来。却不料有一日,那些个富贵郎君玩射箭,抓了信鸽就要下锅。他有苦难言,却是沐晚见那鸽子可怜,步子都走不稳当的年纪,硬是跑下轿子,要回了白鸽还给他。她当时怎么说来着?“万物皆有灵性,他们这样做,就是不对。管家莫要伤心,晚儿把小鸽子要回来了,我们回家找大夫给它看病。”
那年沐晚方才四岁,见谁都是亲善,怎料世事无常,那般善良的心性,竟会教人遗忘。这五年间,她一天比一天沉稳练达,却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温和爱笑的小娘子。一念及此,管家心中唏嘘不已。
窦氏见他还站在原地,怒道:“还不快去!”
他无声地揩了揩眼角,低低应了,朝后院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