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是玄妙的。照进去的是现实，折射出的是虚幻。
当望向它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但我明白，就算它看起来再真实，也不过是一场枉然。兴许在下一秒，镜子背后的那个我就会调皮地眨眨眼，开枪击中我的头部，再让她恶魔一样的灵魂顺着伤口侵入我的大脑，占据这具身体。
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我精神错乱下的臆测。我站在镜前，将全部线索摆出，竭力搜寻着罪恶的源头，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自己。
这个虚妄的、不怀好意的世界。
面无表情地拿起眼影刷，用浓重的色彩遮盖掉眼睑上最后一丝憔悴。
我用尽全部精力，控制着自己的大脑不要去想那个人，但我做不到。
因为今天是12月31日。是他原本应当功成名就返回法国的日子——组织通过后期的跟进调查，发现了Leo的撤离计划。
是我，在他通向自由的倒数几天将他彻彻底底地推进了深渊。
打开衣柜，取出准备好的晚礼服，机械性地将其套在身上，系紧前襟的盘扣。今晚是组织例行的新年舞会，我必须参加。
门铃响了。是寄给我的包裹。
我拆开包装纸，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储纳盒和文档，都是先前组织为了调查Leo而搜走的各种可疑物品。如今它们虽被退还，但物是人非，Leo已经不在。
它们丧失了全部价值，沦为残败的遗物。
我也一样。
我默默地翻看着，突然被一个小巧的首饰盒吸引——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首饰盒，虽然外部的包装纸残留着被粗暴撕扯过的痕迹，但盒子本身尚且完好无损。
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却在看到内容的那一刻瞬间崩溃。曾经几番才被抑制住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冲花了我的妆容。
首饰盒的里面，静静地安置着一枚钻石戒指，戒环上雕刻着我们二人的名字，戒指的旁边还塞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Épouse-moi.
止不住的泪珠滚到我的双颊。我在看到这个短句的一刹那醒悟：Leo从未放弃过我——他计划把我一起带走，带回他的家乡，然后来一场惊喜又浪漫的求婚……
Leo……
我将钻戒紧紧攥在掌心，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
专属于组织的舞会，是黑夜的狂欢。
吊灯的光线在水晶的折射下绽放出异彩，铺洒在酒红色地毯上。一群衣冠楚楚的罪犯聚集在临时公布的舞场中，笑面相迎，三三两两地说着些客套的话，将酒液缓缓吞咽进喉咙。
他们似乎不曾作恶，只是平凡的男女。
我似乎不曾作恶，只是平凡的女子，在夜总会闲逛着打消时间，度过这个跨年的夜晚——我时常这样诓骗自己。
举着酒杯站在墙边，我漠然地观望舞池中双双起舞的组织成员，绅士淑女在圆舞曲的旋律中交替着步伐，沉浸在轻松欢愉的气氛中。
“矢野小姐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
闻声一惊，我慌忙扭头。Bourbon趁着我痴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接近我的身边：“你今天，真美。”
今晚，我选了一件复古的中式旗袍，纯黑的料子上用银线绣成的花纹点缀在体侧布料的接合处，勾勒出我的身材。前胸是一块镂空的低领，在保守中表露出俏皮的性感与妩媚。
Bourbon把手中的酒杯放还到服务生的托盘上，向我略微弯腰，伸出手以示邀请。他分明看出了我眼中的不悦，却还固执地保持着姿势。
算了。我放下酒杯，朝他礼貌性地屈膝还礼，忍住心中的嫌恶，将自己的手送到他的手上。
他扶着我的腰，在舞曲的旋律中引导我移动步伐。他的身体借着舞步，一次又一次向我的领地探进。我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试图用胳膊与他的身体保持安全距离，但他似乎无视了我的抗拒，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我控制在他的节奏中。
周围女同事们嫉妒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刺向我的脊背。
“矢野小姐？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Bourbon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断了我逃跑的想法。
这无疑是一种警告。
“啊，我有些累了，昨晚熬了夜，今天下午又临时执行了一个任务。”我缓缓地打了一个哈欠，轻柔而邪魅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扫了你的兴，我在此道歉。”
“矢野小姐对我可真是知无不言。”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我：“紧张的人往往吐露太多。”
……可恶。
“我有点吃醋了呢，”Bourbon突然微倾前身，将头埋在我的脖颈处：“Gin好像对你很感兴趣哦。”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气息喷在我脖子的根部，湿热与瘙痒中带着挑衅的意味。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不是个冰冷的代号，而是有血肉有呼吸的、危险的男性。我别过脸躲闪，并趁机用余光扫过舞场：如他所言，在灯光阴暗的角落，Gin和Vodka正注视着我的方向。
他们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怀疑吗……我掩饰得都有些累了。
我为了摆脱嫌疑，杀死了我的恋人——还是一个与我同道的卧底。然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抹上最浓艳的妆容，穿上最招摇的舞裙，在明快的音乐声中和我厌恶的男人相拥而舞，与他做着一些打擦边球的暧昧动作，强颜欢笑着迎接元旦钟声的到来……这样还不足够吗……
“所以，矢野小姐还是要将注意力更集中一些呢——毕竟今晚，你是我的舞伴。”他又一次打断了我的思路，迫使我只能依据他的想法，集中精神与他跳舞。
23点55分，舞池内的灯光骤暗，音乐戛然而止。Bourbon注意到异样，略显紧张地握住我的腰。
我知道，今晚最重要的环节即将开始。
经过变声的声音从广播中传来，梦魇一般阴阳怪气：“……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让我们举起酒杯，庆祝一个成员获得了代号——”
场内的灯光刹那间聚焦在我的身上。
“——Guinness。”
语音结束，掌声从周身的黑暗中响起。我与Bourbon以类似相拥的姿势站在光圈里。他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紫灰色的瞳孔震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未尝开口。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原地，直到他闭上双眼低头轻哼了一声，再抬起头，向我投以如往常一样危险的表情：“恭喜。”
我高傲地笑了一下，轻蔑地扬起下巴环顾四周：Gin帽檐下的表情明晦难测；知道所有实情的赤井，也在与我对视的刹那眉头一皱。其余的同事们，有些在窃窃私语，或是因为赞叹，或是因为讶异，也有一部分人将此事当做情理之中，平静地审视着我。
此时此刻，全场的人都在试图解读着我，以各种表情。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迷恋这种感觉——这种被形形色色的人所畏惧和猜忌的感觉。
“铛——”挂钟的指针走到了12点。
新的世界就这样展开了序幕。
音乐声再次响起，我与Bourbon继续在舞池中旋转着身体。只不过，这回换作他心不在焉。我趁他走神的时候，报复性地轻轻移动搭在他肩头的手指，用指甲触碰到他脖子上的动脉。他的气息紊乱了0.01秒，颤动了一下身子，又瞬间恢复正常。
他在忌惮着我。
他终于开始忌惮我了。
凌晨时分，人群逐渐散去。我只身一人靠在舞厅的墙壁上，望着安全出口标志上微弱的荧光。
热闹的氛围逐渐冷清，我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回归了原本属于我的落寞。
我想起了Leo。
12点的钟声敲响，王子却没能如约带走他的灰姑娘，而是用命来成全她的幸存。
像噩梦一样啊，这个残忍而失败的童话。
原本紧张浪漫的“私奔计划”彻底破产。我们落得天人两隔的下场，一个成为了通向天国的天使，而另一个化作了只配活在黑暗中的恶魔。
从今往后，我将要永远以狠绝罪恶的形象出现于同事们的闲言碎语中了。
没关系。你们用怎样的眼光看我都无所谓，我已经不在乎了。
Guinness，这个用Leo的性命换来的地位，我会竭尽全力将它经营下去，让它成为我前进之路中最锋利的一把剑，向组织深渊一般的内部刺去。
我要毫无后顾之忧地，疯狂地活着。
“去伦敦？”Champagne插着牛排的叉子停留在半空中。
“嗯。”我淡淡地回答。
自从拥有了代号后，我的工作量呈直线上升。或许是因为我的能力受到了认可，又或许是因为我对英国比较熟悉，组织的高层指名道姓地选派我前往英国，调查一个贩卖宝石的神秘团伙。
也好。我也是时候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逃往另一个半球疗伤。
提交了休学手续，我接下总部发来的厚厚一沓文件。
几天后，在组织成员监视性的“护送”下，我登上了前往伦敦的客机。
雾都的街道是压抑的，阴沉的天气与晦暗的高楼。
我站在老金融城的中心，抬头看着眼前这座堡垒一样的古旧银行：高大的科林斯式圆柱支撑着陈旧到有些泛黄发黑的砖石，简约却肃穆。“不列颠尼亚”女神的雕饰镇守在西方山形墙的正中，一面英格兰国旗飘扬在上空。
一位身着正装的老先生带着他的手下从拱门内部的幽暗中走来，走下大门外的台阶，行至我的面前。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皱纹布满了眼角，面色十分和善，让人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
我摆上笑脸，上前迎接：“Guinness，请您多关照。”
他同我握手，像一个父亲那样和蔼地说出了他的代号：“Pisco”，并向我介绍着他身边那个名为Irish的高大男人。
不愧是财经界的大人物，Pisco身上带着某种自然的亲和力，性格温和，有些健谈，似乎很好相处。我们一行人谈笑着，朝着街道的尽头走去。
许是天气的缘故，我左腿上伤疤的痕迹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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