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南来北往的戏班子可谓一个全,甭管您是想听京剧昆曲还是黄梅戏秦腔,都能让您听个畅快。若您想看看名角儿,那一定要瞧瞧玉娘子。这来了京城要是不听他一曲儿那您可真是白来了。
玉娘子倒也不是姓玉,也不是个姑娘家。叫他玉娘子,一凭着就是他爱玉的劲,听说他有一支上好玉钗那水色叫一漂亮,当真是比眼珠子还上心;二凭嘛自然是容貌,花中绝色唤一声俏娘子自是不过分的。这玉娘子成名前是何处人,打哪处来,是众说纷纭咱也不甚清楚,但打他自畅春阁一折百花亭唱红后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万物皆有灵,这烟杆便是化烟为镜引钗之灵叙当年事。
玉钗的主人便是这所谓的玉娘子,但这钗却不是传言中什么宝玉而雕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玉娘子从小就跟着戏剧班子四处漂泊,那时候他还不叫玉娘子,是家里第七个孩子,大家都唤他,阿七……
“我不当看也知道又是你们几个费儿娃在这捣蛋,可别让我逮住了!”伴随着主人的嘶吼,一溜毛猴子从枣树下飞快溜去,每个人兜里都揣的鼓鼓囊囊。“哎,阿七,你不是向来不跟我们一起摸枣子的嘛,今儿咋一起了?”跑在后头黑小子问道旁边的人,小阿七在他身边硬是给衬的眉清目秀好似一女娃子,阿七低下头有点脸红他支支吾吾道:“小八也大了,家里口又多,晚上实在饿得慌。”
这话说的是真实诚,引得一群毛猴子都笑了起来,大家嘻哈一阵天色渐晚也都揣着枣各自回家了。阿七攥着两颗枣在衣服上蹭了蹭两颗一块含在嘴里,枣的清甜便在嘴里蔓延开来,他舍不得嚼,两个枣顶在腮帮子上活像个鼓着气的青蛙。这兜枣能有一二十个,回去吃了晚饭拿出来,刨除那两个吃奶的娃,一人能分上两三个,光想着他就不由蹦着走了两步这一蹦兜里枣就咕噜的撞在一起,他吓得赶紧攥紧兜口老老实实的往家走去。
哪怕是很多年过去了,阿七还能说出来那条回家的路上都有什么。路不宽四个阿七就走不下了,顺着路下去是条溪水,母亲和邻家几个阿姨总在那敲棒槌,阿七到试过几回,敲敲打打累得胳膊酸胀之后便怎么哄骗他也不去了。
但你若是真想戏水还得往上游走,那的水更清更凉,还能逮住鱼哩,可是大人们总是拦着说山里有猛兽,阿七却是不信的。
家在半山腰的岔路上,岔路上有颗歪脖树,那树大极了,夏天树上不知停着多少咪咪嘎知了知了的叫着。树下总会有什么李家爷爷,王家婶婶摇着蒲扇互相问着东家长西家短,阿七总是打过招呼就跑,被拦住可真是不得了,不说的你口干舌燥是决不肯放人的。
隔壁住的是林婆婆,母亲说她瞎了一只眼生活艰苦着,平时总让他送些野菜什么的,阿七就不觉得她生活艰苦,因为林婆婆总是笑着的那笑明亮极了。
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一些,阿七推开那扇倒贴福字的木门进去,这便是家了。现下不过八九月正是热的时候索性各家都把饭桌支在院子里,母亲和三姐忙着端菜放碗,父亲坐在桌前低头抽着烟,那味道着实刺鼻。大哥坐在父亲身边低头说着什么,大嫂哄着哭闹的孩子见他回来抬头看了一眼。
阿七捏了一把口袋里满满当当的枣子,坐在另一张小桌上,身边是小八对面是六姐,前几日还有五哥陪着他,母亲说五哥是去城里学杂,那可是城里呢,他也想去。
桌上的菜还是老几样,土豆条子和飘着几粒米的白粥,隐约能闻到隔壁桌的油腥味,阿七砸吧砸吧嘴就着香味喝了一碗粥,喝下去还能感觉到水在肚子里咣当。
“阿七啊,娘给你煮了两个个鸡蛋趁热吃吧。”说着就往阿七手里塞了两个蛋,热乎的没有剥皮。鸡蛋啊,那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除了大嫂月子里吃过,父亲和大哥偶尔吃上一个半个,剩下的都是数过数的仔细的放着有多少是要敷小鸡,有多少是要留着卖的。
阿七抬头看向母亲,战战巍巍的不敢收下这俩鸡蛋。大哥在一旁笑眯眯的说道:“娘给你你就拿着,吃不下就收着去,留着明个出远门路上吃也是好的。”
“七哥要去哪啊?”小八在一旁端着饭碗问道:“我也跟着一起去吗?”
大哥摆了摆手:“阿七是像你五哥哥一样要去城里嘞,你还小去不得,以后会有机会的。”
城里?阿七看着含泪的母亲低头抽烟的父亲笑眯眯的大哥,“我也去城里学杂吗?”
“啊呀,这长得秀亮的人儿就有别的走法,听嫂子的你这去处可比你五哥好多了。”嫂子冲着阿七笑道。阿七不知道她口中别的走法是什么,大抵也是学技艺,他点了点头收下两个鸡蛋,他似乎看到母亲松了一口气,手心里攥着的鸡蛋此时烫的很,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此晚饭匆匆结束了。
阿七躺在炕梢,翻来覆去怎么躺也睡不踏实,索性坐起来望着那俩鸡蛋发呆。
他们明儿个去城里会遇见五哥么?学艺又是什么样的呢?待到过年大抵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吧,到时候也能跟哥哥们一起跑山了……想着想着他就睡熟了,梦里开着满山边野的红花……
清晨薄雾未散,山后太阳将要升起,照应出蓝紫色的天空。阿七早早被母亲喊醒,穿了新打的棉衣,那可是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
那两个鸡蛋阿七没有吃,他把那两个鸡蛋都放在了小八枕头边上,揣着那一兜枣子走了。
母亲将他送到村口,迎下来一个留着胡子的老先生,细细打量了一圈阿七,摸索着骨架,良久点了点头。母亲流着泪将阿七放在马车上,他身后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有长刀,棍棒,还有花花绿绿的服饰。
阿七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呢?不是去城里学艺吗?老先生递过钱袋,母亲攥在手里,看过他一眼,转身跑远了。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山里的路这么远啊。
断断续续又来了几波人,有的先生说要不了,有的哭喊着被放到车上挨着阿七坐下了。
“不,我会乖乖听话的,我会少吃一点的,别不要我啊!呜呜呜”
身侧的小胖子哭着鼓了一个鼻涕泡,逗得阿七差点笑出声。显然他听到了声响,转过头看向阿七。
“你这么瘦,也很能吃吗?呜呜呜”他抹了把鼻涕小声嘟囔道:“我们都被卖了你还笑,你是不是傻啊。”
阿七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也学他本就知道所谓的学艺代表着什么,五哥多年未归又代表着什么,母亲拿的钱又是什么。
“总不会更糟了,或许,你在这儿能吃饱饭呢?”阿七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马车渐行渐远,远的什么都见不得了,阿七还在回头看,他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只是,还不想回头。
这一走,村里便再也没有阿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