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活着好冷,尽管这个冬天还算友好的。
以后的冬天不知道怎么办。
『今天没下雨,真奇怪,几年了,我还记得该怎么写字。
我们被要求写日记,这样对我们有好处。
每个人都在写日记,就连罗比也有多洛雷斯帮他写。直觉告诉我不能提到你,但是这一页我会藏得好好的,不然多洛雷斯也会把我打死,她真的会这么做。
你从来没教过我们写字,克利切。我小时候学了一点,然后又从捡回来的旧报纸上看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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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把报纸包着的面包交给几个年龄大的孩子去分配。
维诺妮卡感觉有一双目光盯着“密涅瓦军工厂失火”的报道和照片被她糊到墙洞上。她本该细嫩的手也早磨出了茧。
“维诺妮卡,再贴一张报纸上去。那个破洞……有点大。”
在印象里发出指令的这个声音比他们高好多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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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由。
我被关在这里,你在外头,我被关在这里,像金丝雀被关在这里,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好,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果然我应该增加治疗的次数了。
我偶尔有机会到大庭院去走走,抬头一看天空,它还是被四周的房子给围了起来。但是里面的云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羡慕它们,我不自由。
留点能够自己想想的地方吧,免得以后把这些都给忘记了,我感觉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东西。
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东西。你知道开始有自己意识的感觉吗?就好像是你一直扶着脸盆边上把脸埋在水里,然后突然抬起头来接触空气的感觉。然后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住在一个家里,我有爸爸和妈妈,一切都很好,但是这是真的吗?那种感觉太渺茫了,太渺茫了,我觉得,我是不是现在经历的才是真实的啊?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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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抬头看着那些比自己高的人匆匆走来走去讨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这样……来了。医生们现在认为他们需要水疗了。
整个头部被冷水细密地覆盖,这种感觉比在狭小的病房里、大脑受到电击连思想都不是自己的,还要糟糕一百倍。水无声无息地阻止了她的视觉、呼吸,哪怕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的听觉也像是被浸泡着,与周围模糊能听到的一切仿佛在两个世界里。整个的意识都被抓住关起来的孤独,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溶解。
冬天碰到水可真冷,看不到东西眼前一片黑,不能说话交流就是和外界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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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到了以前在孤儿院里的一个孩子,真奇怪。她做了什么给克利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
啊,关节炎又要犯了,好难受,从里到外的那种。克利切宁可受的是外伤,这样的东西止都止不住。疼成这样,明天是被打一顿也比强迫自己爬起来要舒服。
我非常清楚我是谁,现在在哪。
回想起以前的日子,感觉像透过浑浊的镜子看东西一样,奇怪,奇怪,我怎么就在这儿了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要想一些能让心里舒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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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会离开我吗?”
他愣住了。经过他手的孩子有很多,可从来没有一个用这样无助的声音询问他。真的依赖他了?不会吧,他非常清楚地从那些孩子不懂得掩饰的眼神中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在疯狂地鄙视和厌恶着他。这群不知感恩的孩子。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克利切受不了了,蹲下来用不熟练使用的温柔拍了拍她的肩膀,尽量好声好气地说:
“不会,克利切不会离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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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在说谎。克利切,我没有疯,我没有疯,他们愿意这样看我,你也愿意这样看我——不,你不愿意!你是不愿意这样看我的,我的记忆都是真实的吧?
克利切,我不想忘了你。我来你这里已经渐渐忘了小时候的很多东西,当我发现时,那种恐慌感简直太可怕了。绝对不要再来一次,不要,不要,不要。
我现在想你也许没有我记忆中对我们那么好。我想我在潜意识里还记得你急躁时的样子,但我不需要这样的记忆。医生说会治好我的,谁知道 ?
不能支撑我活下去的记忆,要了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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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狱友问起来,他觉得编造一连串抽着烟、肚子里没有半页书的情人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多情。
看着光线,醒来了啊,今天又是重复就连细节也不会改变的一天。这才是真正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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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应该对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文字,露出那样的微笑,不过的确需要点能让自己微笑的东西。
『丽莎,就这么定了吧。克利切一定做过什么,才会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猜你会等我回来不是吗?
那我也会记着你。
我被关在这里,你在外面,但你肯定不会离得太远,我会想想你在做什么呢?上一个狱友已经出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会见到你?
你肯定转头就把克利切忘了,那些老混蛋带你们过得可好吧?你们这群小东西都是一样的忘恩负义,***的,该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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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人院的世界里没人再提到克利切了,就好像他不曾存在过。
但是丽莎清楚,她清楚他一定是存在的,不是自身的臆想。他们拼命地告诉她,她是疯子,她是疯子,但她觉得她清醒得很。
她拼命去回忆父亲最后的那张脸,可是没有想起来。她只记得当时她问了父亲一句:“这里不是我的家,对吧?”
不对,这里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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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忘记你。
电流接通,我要提的,尽管医生答应过会把我治好,但我是个疯子,我不能肯定,我认为的都是真实的。
别从我的记忆离开。
我要溺死要窒息。那些日子里,我只不过是找一个念想支持自己活下去,因此你在我心中必须是一个美好的印象,请别来破坏它。
头好疼啊,为什么又要醒来啊?
克利切,我好想你,但你最好不要出现。又醒来了。别出现在我身边,但是,留在我的脑海里。
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克利切。羽毛笔,继续自己写吧,最好用我的血刻到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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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谁叫你出来的?”
“没有人。”
“刚才你看得怕了是吧?那就别住克利切这儿啊。”
得了,把这段撕毁。他总是喜欢把一切人的意思曲解成恶意,这样偏执乖戾,可会毁了周围所有人并不曾得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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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忘了,应该记下点什么。
『我记得你每天带回来的黑面包,
黄金似的展览在长长的木桌上。
我记得你教我们使用的斧头,
结着蜘蛛网老在病房的角落里。
我不记得你带回一个不听话的女孩,
即使断了只手也依旧能写日记。
我不记得你让我清洗你的旧床单,
他真幸运,只少了左边。』
羽毛笔坏了,没法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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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躁的很,讽刺的很。第一个和她说过不会离开的人离开了,然后又有人说会永远留下来,这显然是谎话了。
糟糕的大人总喜欢做一些孩子们都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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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大概是的,我觉得我有必要写点东西,好歹每天也有一点变化。你知道,克利切比起读书人更懂得简单的快乐,但是这股美妙的感觉,真不想说,我周围的某些人也都有。
难道我是一醒来就在这儿,以前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如果能和你通信的话,想请你帮克利切回忆一下。
他们又开始了,克利切得赶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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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疯了。
横冲直撞的公牛,我念着,因为,我写不了东西了。而且别说是以前的记忆,最近经常走着走着就失去记忆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医生说我快好了,真的吗?我像是一只蒙上眼睛的公牛,在自己的记忆森林里面乱闯着,寻找的过程中摧毁一些东西。但我又不禁想起,我曾经拼命的想要记住什么,拼命的想要拥抱什么——是什么呢?
我让这头公牛凭着一点指引四处乱撞。
终于我感受到公牛的角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我什么时候把它放在这里的?我看向那块石头,那是什么东西?
克利切?
克利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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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森先生想建一所孤儿院,他是个好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