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家了,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亚历克斯长出了一口气,他有些腿软。今天晚上漫长地如同他以前露宿街头的那些夜晚,让他觉得似乎永远也盼不来天亮。
李慧半梦半醒的靠在他的肩头,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李喝得太多了,她的呼吸里都带着有些难闻的消化过的酒精气味。亚历克斯扶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但刚躺下,李就开始干呕,可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少年半跪在地毯上,找了个靠枕塞在了她背后,垫高了她的上半身。李眯着眼睛看向他,脸上一片潮红。亚历克斯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儿发烫。
这一路一定吓到她了,又吹了风,她还喝了不少酒。
少年心里有些难受。应该做好的事,他总是无能为力,需要照顾好的人,他也总是照顾不好。每次都是。
“我去找阿司匹林,再给你冲杯蜂蜜水。”
蜂蜜水解酒是李慧告诉他的,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他从未听说过的生活技巧。亚历克斯叹了口气,他直起身来,一只手撑在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累了,今天晚上李慧不在家,自己就随便吃了个面包,路上打了一架,左小腿还被人踢了一脚,现在有点儿疼。
扭头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被拽住了。
“别走。”李小声地嘟囔着,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亚历克斯没听清。
“别走,别丢下我。”也许是因为发烧,她的声音在发抖,她拽住少年的那只冰凉的手也在抖。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总是一个人。
从小她就很内向,比起其他人,更难交到朋友。
随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变老,那些曾经要好的人,哪怕是她认为要携手一生的人,也终于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她。她不擅长联络感情,不知道怎么开口倾诉。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我很舍不得你。
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怀念曾经,然后收拾行囊,继续独自前行。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人生难道真的就是一条通往孤独的单行道吗?
一个人经历的越多,她就会变成一个越发独一无二的个体,能够理解她的人也就相应地越来越少。
这样想来,似乎人生到头来能剩下的就只有孤独了。
李慧的眼睛干的发疼,她看不太清楚自己眼前站着的是谁,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但她觉得孤独,自从来到加国,她每时每刻都觉得孤独。
孤独是一种粘稠的液体,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渗出来,它不断地向她涌来,它包裹着她,裹挟着她,最终将要吞没掉她。
她很害怕,眼前晃动的人影仿佛是她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试着抬起头来,可颈子上那颗脑袋沉得像是铅铸成的。轻轻一动,她都能感觉到大脑碰撞在颅骨壁上的剧痛。她觉得恶心,剧烈的头疼让她想吐。胃里灼热的“岩浆”正沿着食道向上翻涌。
“厕所,扶我去厕所!”她捂住了嘴巴,拽住少年的胳膊,一下子站了起来,结果左脚绊了右脚,要不是亚历克斯拽着她,差点儿摔在地上。
李慧直奔卫生间,一把抱住白瓷洗手池,头顶在黄铜水龙头上,剧烈地呕吐起来。难闻的气味飘散出来,亚历克斯轻轻拍着李的后背,扶住了她的肩膀,拧开了水龙头。
她今晚上没吃多少东西,吐得都是混杂着粘稠胃液的酒,被水一冲,变成了白色絮状。不一会儿,她就再也吐不出东西来了,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李慧抹了一把嘴巴,黏糊糊的液体糊了一手。她好受一些了,至少能一个人站稳了,但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头也还是一阵一阵的突突地跳着疼。
客厅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家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吗?
她想不起来了,她总是一个人,也许那脚步声只是她喝多了之后的幻觉。
她抬起头来,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一个难看的女人,瘦的可怜,披头散发,嘴角还残留着快要干涸的淡黄色黏液。
镜子里的女人笑了,她是在嘲笑自己吗?
她不想看见这张脸。这张脸让她觉得不舒服,让她觉得孤独。
李慧伸出手在镜子上胡乱地涂抹着,手上的黏液粘在了玻璃上,镜子里的女人表情一点点模糊起来,也一点点变得狰狞。
李慧踉跄了一下,她扶住了洗手池,愣了一会儿。下一刻,她一巴掌打在了镜子上,砰的一声。
她的手指尖划过了镜子有些锋利的边缘,割出了一道白印,很快细密的血珠就渗出了皮肤。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头,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亚历克斯端着一杯温水,和两片阿司匹林从客厅冲了进来。看见李慧流血的手指尖,他下意识地喉头一紧。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见不得别人流血。
他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把水送到了李的嘴边。李慧扭过头来,躲开了玻璃杯,看向少年。
“蜂蜜水,是甜的。”
蜂蜜水,是甜的。
李慧夺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抱住少年,放声大哭。
亚历克斯看了看一直攥在手里的两片阿司匹林。白白的小药片。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李慧把他从医院带回家的那一天,她端正地坐在病床前,风拂过她的碎发,露出她小小的,粉白的耳垂儿。
少年整个人站得僵直。他一只手轻轻拍着李的后背,另一只手使劲伸长了,拽过了自己常用的那条毛巾。他把毛巾打湿了,单手攥了攥,轻轻推开哭地一抽一抽的李,弯下腰来,给她擦了擦脸。
李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她一把拽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鼻涕眼泪都涂在了毛巾上。
“我要上楼!”她把毛巾扔给亚历克斯,拽着他的手就往卫生间门口走。
喝醉的人总有胡闹的权力,她仗着酒醉,终于能胡闹一回了。
爬楼梯的时候,李一只手拽着木质的楼梯扶手,一只手始终拉着亚历克斯。亚历克斯跟在李慧的身后,走快了怕踩到她的脚,走慢了又会被她拽胳膊,一时之间,脚步乱得仿佛他也喝醉了一样。好一会儿,两个人才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
这是亚历克斯第一次走进属于李慧的空间。这里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如果说,楼下属于他的客房是温馨的小窝,那二楼简直像是没人住。
李慧住的主卧,除了木质地板。就是一个厚厚的白色橡胶床垫。床垫边上扔着一张矮小的灰色小桌,桌上是她的笔记本电脑,没插电源,已经关机了。桌子旁边有一张黑色的布质座垫。房间地板上胡乱摞着书。
这间主卧本身面积就不小,因为没有陈设,愈发显得空荡荡的。
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就像是一摊水迹。即使开足了暖气,这间屋子都让人觉得冷。不是生理上的寒冷,而是心里空落落地,好像少了一块的那种冷。
亚历克斯看向李慧,她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扑倒在了床垫上,床垫的弹簧很给力,她微微弹了起来,很快整个人又都埋在了被子里。
少年走进了李的卧室,蹲在了她身旁。她扭回头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亚历克斯。
“我要睡觉。”
“那我出去。”
“你不许走!”李慧生气了,她噘着嘴,眉头皱了起来。
不知道她发现自己喝醉的样子的时候,会不会冲他发脾气呢?
亚历克斯笑了,他点了点头,“我不走。”
李慧趴在床上,伸出了那根流过血的手指头,血液已经干涸了,在伤口上凝成了一道突起的暗红色的痂。
“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
她得到了口头的保证,满意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李慧睡着了。
亚历克斯看着在朦胧的月光里安睡的李慧。
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心里有一块地方又酸又涨。
他很喜欢这样的她,像个孩子,又哭又闹地,鼻涕眼泪涂得到处都是。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被保护的人,总在给她添麻烦。而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依赖过他的存在。这种被需要,这种给予保护、支持和帮助的感觉,他很喜欢。
但他又觉得心酸。他不喜欢她住在这么一间雪洞一样没有人气的屋子里,他不喜欢看她痛哭流涕,更不想看她划破她自己的手指头。
她从前说过,她也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他明白了。现在,他想看到她一点点好起来,就像他一样。
李慧也许在做梦,熟睡中,她的睫毛在轻轻的颤动着。一朵云彩遮住了窗外的月亮,在她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明暗的交界线就像她无暇面孔上出现的一道裂痕。
她像个即将破碎的瓷娃娃。
亚历克斯跪在床垫前。他定定地注视着李,许久,他屏住了呼吸,俯下身来,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了下一个亲吻。
小时候,他生病或是难过的时候,母亲总会在他的额头印下一个吻。妈妈说过,深爱着他的人给的亲吻拥有着保佑他的力量。
他相信母亲直到今天也在保佑着他,保佑他即是经历了那么多也一直好端端地活着,保佑他遇见了李,天使一样的李。
而现在,他也有了自己想要保佑的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轻轻地说,李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水。
“晚安,我亲爱的人。”亚历克斯抬手轻轻地拭去了这滴透明的眼泪。
遮挡月亮的云被风吹散了。
少年站了起来。他走出了李的卧室,在二楼转了一圈。二楼的层高明显比一楼低许多。准备要下楼的时候,他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小小的木质把手。走近看,把手上系着一条窄窄的缎带,上面写着他熟悉的花体字。
“李的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
亚历克斯轻轻地拽了拽把手,天花板被掀开了,一架窄小的木头梯子垂了下来。少年吃了一惊,轻轻晃了晃梯子,确定稳固之后,爬了上去。
眼前是一件空荡荡的小阁楼,打扫的很干净。即使没有开灯,也并不黑暗。阁楼的正中间,铺着一块厚实的毛毯,引着人躺上去。
亚历克斯在毛毯上坐了下来,他环顾四周,有些疑惑。
这就是所谓的秘密花园吗?什么都没有。
他双手枕在脑后,慢慢躺了下来,就在他仰头看向屋顶的一瞬间,一扇小小的天窗出现在眼前。
它四四方方,有着陈旧朴素的木头窗框。
而月亮,皎洁的,黑夜中的圆月,端端正正的出现在天窗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