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贼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客厅的落地窗碎了一扇,玻璃片铺了一地。灯光一映,闪闪发亮。
两串泥脚印从碎掉的窗户,一直延伸到靠近餐厅的位置,而原本摆在餐厅角落的五彩大花瓶,不知道为什么,也碎在了客厅。
花花绿绿的瓷片四处飞溅。
一根不属于这间房子的棒球棍被扔在了沙发旁的地毯上。
客厅中央,白色大理石茶几的一角有一抹暗红色的痕迹。灰白条纹的电视墙,一个血手印赫然印在上面。
“你去沙发上坐会儿,小心点,别扎着脚,我把玻璃处理一下。”李慧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亚历克斯说。
“要是膝盖不舒服,就躺会儿。”她补充到。
男孩趿拉着拖鞋,脚步有些沉重。李慧并没有在意,处理完满地的玻璃碴,把垃圾包好扔进厨房,她顺手从冰箱的冷藏室摸了一瓶气泡水。
“用这个冷敷一下,你脸上红的那一片,敷一敷就不疼了。”她把冰水递给少年。亚历克斯的坐姿很奇怪,他弓着腰,活像个大虾米,大约是累了,却又不肯倚在沙发上。手腕搭在大腿上,手无力地下垂着。他低着头,可以看到,男孩的头顶有个小小的发旋。
听见李慧的声音,少年微微抬了抬脑袋,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接。他的手心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血液已经凝结成一道凸起的痂,整个手掌都是暗红色的。
李慧鼻子一酸,弯下身来,轻轻地把塑料瓶贴在了他脸上,亚历克斯抬起头来,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
“等我一下,医药箱让我放地下室了。”她的声音变得很柔软,带着细小的颤音和些微的沙哑。她松松环住男孩的左手,翻了过来,看到只有些细小的擦伤,才把这只手贴在了光滑的塑料瓶上。
“扶好,我马上回来。”李慧起身,直奔地下室,很快左手提着一个带红色十字标志的大箱子走了上来。她的右胳膊大约扭到了,使不上力气。
“会有点儿疼,你忍一忍。”李慧坐在茶几上,轻轻托着亚历克斯的下巴,用沾了酒精的棉棒开始清理他额头上的伤口。
她眯着眼睛,屏住呼吸,右手原本是李的惯用手,此刻却一个劲地发抖。伤口上黏着细小的沙粒,不清出来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她甩了甩胳膊,扔掉第一根棉棒,长出了一口气。右手指尖有点发麻,李用力攥了攥拳头,又拿起第二根棉棒,往酒精瓶里沾了沾。
亚历克斯乖巧地一动不动,可每当棉棒触碰到额头,他长长的金色睫毛就控制不住地眨一下。李慧细微的带着烟草气味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让少年有些心猿意马。
时间仿佛凝固,却又走得飞快。很快额头的伤就处理好了,亚历克斯脸上多了一块滑稽的敷贴。
“右手伸出来。”李慧直了直腰,矮个子的她终于有一次站在了俯视少年的视角。
亚历克斯抬起右臂,李拽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托住了他的手背。
“怎么弄的?”她明知故问。
“打架伤的。”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手背传来的温度让他脸上有点儿发烫。
李用牙扯开酒精棉的包装,从手掌的边缘开始清理干掉的血迹,一个不小心扯到了伤口,亚历克斯疼得“嘶”地一声。
李心里觉得抱歉,嘴上却一点儿不饶人,“活该,叫你打架,以后碰见坏人你该怎么办?”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回事。那两个人破窗而入,你就拿我那个花瓶跟人打起来了,一个敲得开了瓢,磕了在茶几上。又跟另一个厮打在一块,你打不过他,快倒了,扶了一把电视墙。然后警察就来了,是不是?”
少年依然沉默着,他轻轻咬住了下唇,右手上的伤口让酒精一浸,疼得钻心。
“棒球棍是那两个人带来的吧,打到你了吗?”
伤口并不深,但很长,李仔细地上了消炎药,开始一圈又一圈地缠紧纱布。
“说话,别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没打到。”后背被抽的那一棍子酸痛发胀,又有点麻酥酥的痒,这不是什么大事,以前也不是没有挨过这样的打,没必要让李知道。
“你就骗人吧,去洗洗干净,擦把脸,换上睡衣。”李从药品箱翻出一只医用手套,轻轻地戴在了亚历克斯的右手上。
“伤口别见水,你头上的敷贴是防水的,右手自己注意。”说着,她又递给他一个写满中文的长方形玻璃瓶,里面装着满满当当一瓶红色液体。
“中药,很管用,要是哪里肿了,但是没破皮的话,自己涂上,揉个三五分钟。味道很难闻,你不要介意。”
少年接过瓶子,点了点头,回屋拿了衣服,就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再出来的时候,客厅没开灯,李盘坐在厚实地毯上,正在发呆,茶几上放着披萨盒子,已经打开了,里面的厚底披萨缺了一角。
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一块木板,把碎掉的落地窗挡了个严严实实。电视机里在播网飞新作——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第一集,拯救、自救、反杀。生化怪兽在荧屏里打得血肉横飞。
“坐吧,我点得外卖。”
亚历克斯左手撑地,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旁。红花油的味道包裹着他,很快也包裹了李慧。
“今天真漫长啊。喝点什么吗?”李微微扬起下巴,对上少年的目光。“啤酒,威士忌,龙舌兰,伏特加,还是牛奶?”
亚历克斯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啤酒。”
“坏小孩啊,我去给你拿牛奶。”她站起来,拍拍屁股,很快拎着一罐冰啤酒和纸盒装牛奶回来了。易拉罐拉开的那一刻,清脆的声响混合冰啤酒气泡翻滚的沙沙声,叫人一瞬间穿越回夏天。
“只许喝一口。”李把易拉罐递给了亚历克斯,冰凉刺激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席卷至胃袋,少年打了个激灵。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你会赶我走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担心那个警官说得都是真的吗?我是个很坏的人,是个罪犯。”亚历克斯咬住塑料吸管,缓缓地嘬着牛奶,他无比期待李的回答,又害怕听到最可能听到的答案。胸腔内,少年的心脏跳得很快。
李眯着眼睛,吞下一大口凉啤酒。
“亚历克斯,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个好人,特别善良的好人。”
“如果我不是呢?如果我也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呢?”
男孩沉默了,他不知道李慧在说些什么,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那李就是落入人间的天使,她怎么可能是个很糟糕的人?
糟糕的人应该是他这样的,总是不断地给他人带来伤害和痛苦。
“看,你不说话了吧。我认识你,如同你认识我一样,都是很片面的。”
“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也不想知道你从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在我眼里是崭新的。”李轻轻拍了拍亚历克斯的肩膀,“从我,这个刚刚认识亚历克斯的人的角度看来,你很好,值得我去信任。”
少年的目光依旧在游移。他抿着双唇,眉头紧皱。
“要不,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认识彼此,好不好?”
“我,李慧,很高兴认识你。”她向少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做朋友,可以吗?”
“嗯。”男孩点了点头,郑重而有力地握住了李的手,他蓝色的眼睛,此刻,闪闪发亮。
“早休息吧,我的新朋友。”李松开了手,拿起没喝完的啤酒罐,起身,几步走到楼梯口。
爬了几阶台阶,她回过头来,冲还在注视着她的亚历克斯笑了笑,客厅里既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月光穿过树影,如同一件水墨色的斗篷,披在少年的身上。
他像个异国而来的侠客。
今晚的月色,不同寻常地美好。
“晚安”,她说。
“晚安,”他捏着牛奶盒子,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内心激荡。
这天晚上,亚历克斯睡得很不好,背部隐隐的疼痛始终折磨着他。
他想上厕所,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正准备开门。突然间,他听见有人爬楼梯的声音。那人赤脚踩在铺着厚地毯的木制楼梯上,脚步踏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一阶又一阶,走的慢而小心。
黑暗中,少年放轻了脚步,他紧紧握住了门把手,一点点地旋转着,门锁的弹簧被一节节压缩,发出轻微的声音。他轻轻推开客房的门,悄声躲到了客厅的沙发后。
客厅的落地窗都锁着,木板也并没有被移动。那么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她怎么样了?亚历克斯心头一紧,他握紧了拳头,右手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要盘算好时机,给这个该死的入侵者致命一击。
一个瘦小的影子出现在楼梯上。李慧一只手拿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摸索着楼梯的扶手,没有开灯,走得小心翼翼。
她下了楼,在墙壁上摸了几下,才打开了厨房的小灯,打算去接杯水。
鬼使神差般的,亚历克斯并没有起身,他依旧藏在沙发后,屏住了呼吸,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李慧走进厨房。她穿着白色亚麻布的睡裙,披着一件薄衬衫,整个人显得那么瘦小。她的双肩薄得像纸片儿。
伶仃,对,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她的瘦,那就是伶仃。
他蹲在黑暗中,看着厨房昏暗灯光下的她,打开了水龙头,接了半杯水,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什么东西,送到嘴巴里,吞下一大口水,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她单手撑在橱柜上,叹了口气,放下杯子,用另一只手狠狠掐自己的眉心。
这个昏黄色的画面极具不真实感,像是旧电影中的一幕,屋外又起风了,冷空气从木板的缝隙中挤进客厅,发出阵阵呼啸。
“如果我不是呢?如果我也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呢?”亚历克斯想起了她今晚那句话。
他扶着沙发,站起身来,走向昏暗灯光下的李慧。李大约听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见亚历克斯,吓了一跳,竟然哆嗦了一下。
这一哆嗦,让少年觉得很可爱:她像只兔子。
“下来吃个安眠药。”李慧抬起头来仰视少年,她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昏暗的灯光衬得她格外苍白,如同一张退了色的旧照片。
“哦,我起来喝水。”少年撒了个谎。
李敏轻轻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出厨房。
“拥抱这样骨瘦如柴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会像兔子一样吗,柔弱可欺,瑟瑟发抖?”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把他吓了一跳。
等了几秒钟,少年悄悄跟了出来,借着厨房的灯光偷偷看向走上楼梯的李慧。她上楼梯比下楼梯快得多,光裸的脚踝纤细的仿佛一捏就碎,小腿的线条简明而流畅,有种独特的清丽美感。
她太瘦了。没有灯光的二楼一口接一口地把瘦小的她吞吃入腹,或者说,是她自己,一步又一步走进了黑暗之中。
他愣了一会儿,这个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很糟糕,很糟糕的人吗?”
端起她喝过的玻璃杯,他猛地吞下杯里她剩下的残水,放下杯子,冲向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