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的救治并不能算成功,入院一个星期,命应该是保住了,但意识却散落在了现代科技也找不到的地方。
周六休息日,李慧上午在所里加班,下午刚从圣克里夫医院探病回来。正在准备晚饭。
手机外放开到最大声,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就靠郭德纲精选驱赶寂寞。手机里的相声演员正在激烈地争论谁是谁的爸爸,电话铃响了,来电号码的前三位说明,这通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
不是医院,她松了一口气,不敢耽搁,擦了擦手,急忙接通。
“李女士吗?”
“我是,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你是鲍勃的救助负责人?”
“是的,我是,鲍勃怎么了?”
“巡警在约克街抓到他跟另一个男孩盗窃机动车未遂。我们不会起诉。但女士,您需要来警局一趟。”
“什么?”李慧有点儿懵。“那个,你等等,我没听明白,他在哪?”
鲍勃也是儿童救助中心的孩子,跟比利同一批住进中心,两个人是舍友,也是最好的朋友。鲍勃比比利小一岁,两个月前,李慧刚刚带他庆祝了13岁的生日,还买了一整个男孩爱吃的巧克力蛋糕。
鲍勃虽说个性跳脱,但相处久了,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调皮,甚至可以称得上懂事。他很信任李慧,几乎没出过什么大错。
下午五点半,天都黑了,这个时间,没有亲人可探视的他应该在中心好好呆着,怎么会跑到M区的约克街去了呢?
比利的问题还没解决,李慧的头都大了一圈,如果让救助中心那个杜克主任知道,他估计要受严重处罚。
来不及细想,她胡乱披了个外套就开车赶往警局。高壮的白人胖警官已经等她好一会儿了。两个年轻男孩隔着一张桌子,坐在警官对面,安静地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鸡仔儿。
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棕发鲍勃,正偷偷抬眼看李慧,还冲她吐了吐舌头。
另一个金发少年始终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鲍勃身边还有一张空椅子,李慧坐了下来。
“咳咳,”警官清了清嗓子,满眼里透着怀疑“李女士,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
李慧跟两个被抓的少年坐成一排,没比孩子们高出多少,甚至都没那个金发少年高。被白人警官一衬,完全像个未发育的小学生。
头一次被警官问话,她有些紧张。从钱包里找出儿童救助中心的工作证,双手捧着递给了对面的壮汉。
警官扫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把工作证还给了李慧,“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您看上去,额……很年轻。”
“鲍勃不满十六周岁,也没有造成实际损失,所以不会提起诉讼,也不会留下记录。不过,女士,” 警察咳嗽了一声,李慧赶紧坐直身子,“我们需要您和他一起签署这份保证书。您作为救助负责人,需要确保他不会再有类似的行为。”
“好的,好的,”她连连点头,“我保证,他绝不再犯,再犯我亲自把他押来。”发觉男孩的视线,她回瞪了一眼。
“那倒没必要,您签字就好。”警官递过一张纸,还有一支圆珠笔,鲍勃看都没看签完后,推到李慧面前,李细细地读了一遍,才签上自己的名字。
“警官,还有什么事吗?我们,能走了吗?”李慧刚问出口,身旁的孩子暗搓搓地戳她肋骨。她扭头看向他,鲍勃正对着她挤眉弄眼。
“这小子,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吗?”李在心里吐槽,睁大眼睛,瞪了回去。对面的警察看着这一大一小眉来眼去,又清了清嗓子。
“咳,”这一回,警官的脸色明显不好看,“李女士,你认识……,这个孩子吗?”他指向坐在一旁的金发少年。李慧没反应过来,视线跟着警官的手指头,伸长了脖子扭头去看。
那个男孩微微抬起头来,眼睑低垂着,依旧注视着地面。
眼熟,可就是记不起来。大约过了三秒钟的时间,她终于回想起来,他是比利失踪那天巷子里挨打的那个人。
鲍勃的小动作一直没停,借着桌子的遮挡,男孩的手指头一个劲地捅李慧的腰。李慧懒得看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是我们救助中心的,如果可以,我也能为他担保。”
“李女士,你知道他叫什么吗?”警察又不是傻子,从她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压根就不认识亚历克斯。
李慧愣了一下,没人告诉她今天来还得玩猜名字的游戏啊!何况,这怎么猜?连点提示都没有。
彼得,亚当,亚历山大?常用名在她脑子里转了个遍。
“啊……”李慧刚张嘴做了个口型,鲍勃十分上道的跟着喊出声来,“亚历克斯!”
“你闭嘴!”高大的白人猛地一拍桌子,男孩仗着李慧在,也不看警察,浑不在意,而李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女士,抱歉,没说您。”
“亚历克斯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盗窃被抓了。这次不会定罪,但跟鲍勃不一样,如果再次盗窃被捕,他已经十六了,完全可以按成人量刑。”白人直视李慧的眼睛,语气十分严肃,甚至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您需要清楚,如果后续发生任何问题,您将作为他的保证人一同出庭。保释金,以及赔偿很有可能也是你来承担。”李慧有些犹豫,鲍勃又开始一个劲地戳她。
她扭过头,再次看向沉默的金发少年。他瘦的很,低着头,一直也没有抬眼看任何人。大一号的卫衣套在他身上,脏兮兮,空荡荡地。她莫名地心软了,终于还是签了字。
走出警察局,天已经黑透。加国人普遍怀有对耶稣的信仰,礼拜六的晚上,几乎没有什么店面还开着门。
李慧看了看手机,七点半,没来得及吃晚饭,饥饿感开始在胃里涌动叫嚣。身边两个少年估计也没吃东西,鲍勃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环顾四周,只有一家土耳其烤肉卷饼店还在营业。
“卷饼?”李慧问鲍勃。
“好!”他兴奋地点点头,尽管比李慧矮那么三五公分,男孩熟练地抬高胳膊,一把揽过她。鲍勃微微昂着下巴,装出一副大佬模样,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傲慢神气,瞥向亚历克斯:“我说过吧,李永远是我们这边的人,你信得过我,就信得过她。”
李慧烦得不行,扒拉开鲍勃的肘子,又瞪了男孩一眼。
让两个孩子坐好,她来到深绿色的快餐柜台,要了一模一样三份烤牛肉卷饼,吩咐一脸卷胡子的店员把每个饼一切为二,用锡纸包好,又从冰箱里拿了三罐碳酸饮料。
端着盘子坐到小餐馆橘色的塑料长椅上时,两个男孩正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没其他的,只有卷饼。”
“多加番茄?”鲍勃问,伸手就去抓锡纸包。
“嗯,”李慧点了点头,发现金发男孩只是坐着,看看吃得正欢的伙伴,又看向她,警惕而拘束,就递了半个饼、一罐饮料过去,“一人一个,不够你们俩分我那半个。”
鲍勃嚼得腮帮子都鼓着,又要伸爪子去拿饮料,李慧一把拍开他的手。
“你先别吃了,给我解释解释,今天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呗,”男孩含了一嘴,连饼带肉,舌头在嘴里搅不开,吐字含含混混地,一点也不清楚。
“咽下去,说明白,否则别指望我替你圆谎。”
“你才不会呢。”男孩还是嬉皮笑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心主任那个老货多讨人厌,你肯定不忍心看我受罚。”
“再不说真生气了,你就等着自己走回去得了。”
鲍勃放下卷饼,李瞪着他,男孩马上装一副可怜相,“先喝口水嘛,饼太干了。”
李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倚在长椅靠背上,继续瞪他。
鲍勃皱着眉头,嘴角耷拉下来,圆圆的大眼睛里很快就蓄出了泪珠。
李慧觉得自己实在拿这孩子没办法,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把饮料递了过去。鲍勃接过来,得意地冲亚历克斯使了个眼色,灌了一口,正经起来。“我不是故意要去偷东西的,我就想给比利买个礼物,他下周六过生日。”
“你不用瞒我,不说我也知道,比利上个周去了戒毒中心,我下个周就要到儿童之家了。”男孩放下易拉罐,声音一下子低落下来,“他们都说戒毒中心不是好人该呆的地方。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希望他有一天忘记我,我这两天总是梦见他,”鲍勃的脊背弓了起来,他双手紧握着搭在桌子上,手臂上青色的筋脉暴起,“李,”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李慧,“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我想送他一份值点什么的礼物,不是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得是那种他会一直留着的,经常能用到的东西,那种他看见就会想起我这个朋友的礼物。”
“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但是不够。”鲍勃有些丧气,“救助中心越来越小气了,我省了好久的饭钱。”
“还差多少?”提起比利,李慧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大口卷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噎得难受,噎得想要掉眼泪。
鲍勃的直觉总是很准,他们确实此生都可能不会再见面了,而比利毫无疑问会忘记鲍勃,忘得一干二净。
吸毒过量造成的呕吐物窒息,他出现了严重的脑损伤。入院一个周,比利一直没有醒过来,也没有表露出半点病情改善的迹象。他能否醒来是个问题,醒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也是个问题。
李慧注视着男孩,刚才塞在喉咙里的那块饼,这会儿仿佛顺着食道,滑到了心头。
“存了十五块,还差十块。”
“我替你出,”她掏出钱包,干脆利落地递给鲍勃一张纸币,“买好给我打电话,比利现在不允许探视,我替你送过去。”
她不想让男孩知道实情,他没必要知道这些。
鲍勃看着递过来的十元钱,眼睛都亮了,他看着李慧,眼角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光。李隔着桌子,伸过手去,揉了揉他一头棕发的脑袋。男孩把头靠在她手里,给了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啦,吃饭。”李收回手,终于又开始吃自己那半块卷饼。
亚历克斯看着鲍勃,也看着李慧。他一天没吃东西,走出警局的时候还饿得发慌。可现在,他一口也吃不进去了。手里这份牛肉卷饼突然变得一点味道都没有。这里面加了太多的番茄,又酸又冷。想想今晚上没赚到钱,又要露宿街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我吃饱了,先回去。”三口两口塞完手里的饼,亚历克斯站起身来,把剩下尚未开封的半块揣进口袋,拿着喝了一半的饮料,打算离开。
“你稍等,路上冷,我一会开车送你们。”李慧站起身来,叫住他。
十六岁的金发少年已经比李高出不少,他回过头来,俯视着她,盯着她的眼睛,冷冰冰的目光带有穿透性。
他不需要这种人的怜悯和帮助,他不是鲍勃,更不是比利。
“我不用你管。”说完,扭头走出小店,不等李慧追出来,就钻进了黑暗中。
“真怪。”李慧想。
走在路上,穿过一条条路灯照不到的小巷,亚历克斯始终紧紧攥着口袋里尚温热的锡纸包。肚子饱了,身子暖和了,心里却凉冰冰地,也许饥饿感已经牢牢地寄生在他身上,它不过是从胃袋转移到了心间。
鲍勃怎么敢相信救助中心的人?那个女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她救过自己,两次。她会认真地听鲍勃的辩解,她相信那家伙的每一个字,她还会摸摸鲍勃油腻腻的脑袋,她看着那家伙的时候,眼睛里有他不曾见过的温柔。
他替鲍勃高兴,那家伙真幸运。但他也嫉妒,是的,他很嫉妒。
如果说他们这样的野孩子都注定没有什么好下场,他认了。可为什么鲍勃就能那么幸运?他比自己好在哪里?他们不是一样的吗?都是被社会抛下的垃圾、渣滓,活在“粪坑”街区的蛆虫,鲍勃又比自己好在哪里呢?
找到一个避风的巷子,他靠着墙坐了下来,揣着已经冷掉的半块饼,亚历克斯拢了拢卫衣的领口。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好人呢?果然还是运气太差了。
不,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偷车,抢劫,打架,伤人,他都做过,可那都是为了活下去。原来他这样的人,活着也是罪过吗?
亚历克斯倚着水泥墙,眼皮开始发沉,他想睡一会,就睡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