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小乐，其实他比我大，以前我通常叫他大乐，他叫我小绿的。只是他的生命在十三岁那年嘎然而止，而我，不断成长直至现在成为一个冷淡却庸碌的成年人。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关系很铁的那种。只是我早已忘记了他的样子，也几乎不能想起我们同为同学的点点滴滴。现在的他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就像是近视数百度的我拿掉眼镜一样的模糊。

    甚至，

    我曾经想竭力的忘记他。

    他是个坏学生。

     那时网络刚在中国流行，一间间大大小小的光明正大的或见不得光的网吧像春雨过后纷纷往外涌的笋苗般在一夜之间撒满小镇的狭窄幽暗的一条条小巷子。那些大门敞开故意挂上一帘幕布得民居大都是小黑网吧，在门口一般都会有一个人假装悠闲的翘二郎腿，眼睛四下警觉的搜索的。里面发出的声音就像一把勾子直直的把一些贪玩的儿童少年的魂给勾了进去，成为一个个被牵着走的木偶。每天必须到此一游，否则就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同时筮咬心房，又痛又痒的，让人不得安宁。

     我和小乐是这些地方的常客。

    一开始我们是被同学们怂恿着去的，曾经害怕和犹豫过，可是他们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态，语气轻蔑的说：“怕啊，那算咯！”边说边露出白眼。

    “去就去，谁怕了！”我和他对视一下同时脱口而出。

     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人呢，为了一时之勇或是迎合别人儿盲目的去做一件事，却，落到漩涡中，再无法抽离。

    似深秋时被风包围的枯黄的树叶，握不住自己，停不下自己。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小小的电脑屏幕里面有太多奇妙且刺激的东西。让好奇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在学校受到的压抑全部可以在游戏中得到发泄,酣畅淋漓地. 在这里可以大声的咒骂哪个不好的老师,可以肆无忌惮的吞云吐舞,可以暂时抛开那该死的沉重的像水泥板一般的书包.而且黑网吧的老板脾气都比老师们好上千百倍,他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他们有时会很主动的给我们播一些带有色彩的日本电影,让稚嫩的血液瞬间沸腾.

黑网吧,是年少的我们最真实的游乐场.

我和小乐先是利用放学之后的一点时间用零花钱偷偷摸摸的闪到黑网吧,心虚又手忙脚乱,再是直接旷课骗家里人的钱去上网,后来更是变成了偷爸妈的钱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敏捷的翻越学校的围墙.那样的日子就像在演一场精彩纷呈的电视连续剧,接连不断又新鲜刺激.只是由于黑白颠倒的生活让人萎靡不振,老师和家长很快发现.于是,父母的打骂和老师的惩罚终究是免不了,他们以为这样就会让孩子听话,他们一直这样!

我们依旧我行我素,宛若沉浸在湍急的水中享受着快感,跟他们开始一场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慢慢的,老师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我们这样的差生怎么样他们管不了,他们只是需要用心把好学生教得更好就可以了,那样就足以让他们评到高职称,加上高工资了.而爸妈们也许是因为难过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把气全撒在我们身上,他们打我们打得更勤快,打得更用力,打得更不知疲倦了,像是喝了十全大保汤.边打还边声泪俱下的说:”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是因为孩子不学好,不是因为孩子不听话,而是因为孩子让他们丢脸了.

面子,于他们而言,如此重要.

我很快屈服,因为我怕,因为我曾经也是好学生,因为我也觉得面子很重要.

“不如我们还是不要再去上网了吧?”当小乐再次提议翻墙出去时,我坐在床上说出这句话.

“怎么,你怕了?”

“不是怕了,而是真的不好.”

“那算了,我一个人去.”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他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离开之后我听着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均匀的呼吸,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像是抛开了千斤重的担子.

那一夜,我睡得无比的安稳.

故事说到了这里似乎就应该有个结局了,再说就会显得啰唆也不会有别的让人可以猎奇的东西可说了.

所以,

小乐死了.

也许你会问,这件事跟铜像有什么关系,把它们写到一起未免太牵强了.可是生活本来就是跟很多东西是没有关系的,有的也是人类自己把它们扯到一起而已.而我把这件事跟铜像扯到一起的还有另一段文字.

小乐最后一次在网吧里忘我的战斗的时候被他爸妈找到了.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他们刹那忘掉了憔悴和担忧,在网吧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对他拳打脚踢,小乐一直默默的跪着,不流泪也不争辩,只是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去死吧,去死吧,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他们终于说出了这句憋熟在那些伤心的日子里的话,小乐却真的站起来狠狠的盯着他们,瞳孔燃烧着的火焰让人发怵,良久,他夺门而出.

大家都以为他又到别的黑网吧去了,都只是没有在意的摇头叹气,他们以为他无药可救了.他的父母也没有去找.其实他只是去了镇中的公园,在那个铜像旁坐了一夜,整整一夜.在那个寒风似利剑的深冬里,我不敢想象衣着单薄的他是怎么样和僵冷的铜像相依度过的,我只知道那个位置离他家很近,他家一出门拐过弯就可以看见.我想,他是在等吧,等他们来找他,这样,他就可以回家了.这样,就可以证明他被原谅了.

最终,他失望了.

冬日里的清晨总是姗姗来迟,东方的惨白爬上天空的时候有人看见一个少年在立交桥上纵身跃下,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而后,重重坠落.

像个巨大的叹息.

后来,他的妈妈抱着他瘦小的身体痛哭流泪,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显得极端的狰狞.她声音嘶哑:”我的孩子啊,妈妈原谅你了,原谅你了!”像一支支锐利的箭纷纷插入旁人的心里,大家都在偷偷的拭泪.我实在受不了死别的伤痛,只好漠然的转身离去,路上的尘被大风吹起,坠入双眼.而后,眼角不自觉的流下一滴液体.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庆幸,为自己也为小乐.

不管怎么样,他都被原谅了.

孩子死了,就被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