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天。
那一年的夏天其实并没有报怨中的热,也许仅仅是因为内心太狂燥了。在外面摸爬滚打不知所谓的过了一年的我重新回到这个童年生长过的小镇,美其名曰,散心、避暑。实际上则是狼狈的躲回了这儿——这个依旧可以让我活下去的小镇。虽然这个小镇也越来越繁华,越来越让人觉得他繁华,繁华得人活得那样吃力。
心情不好,就算是艳阳高照也觉得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我只有躲着年老慈爱的祖父母到公园里静静的坐着。看着树荫下洒落的斑驳的阳光似一地金碧辉煌的碎片,有时,盯着正在老去的铜像莫名其妙的感伤,愁得像个为赋新词的少年。
然后,
我遇到了那个老人。
他每天黄昏时分就会一个人缓慢的踱着小步到公园的那个铜像旁的椅子坐下。眼睛木木的盯着前方,却是无神的,苟延残喘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闪烁着别样的戚戚凄凄。有时,会有认识他的孩子放学路过礼貌的向他问好:“爷爷好!”
“你好,放学拉,快回家去吧。”
孩子的妈妈跟在后头也叫他爷爷:"出来走走?".这没有什么道理,仿佛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可以被所有的人叫爷爷了:"嗯,出来走走,屋里太闷了."他说的这些话都很正常,反应也很正常,可是正是因为这正常才有问题.他的回答已经不需要大脑的思考了,而是几十年累积下来的条件反射.他的表情一直那么平淡,话从口中出就像是瓶子里满了溢出来的水,淌开去,那么自然,那么安静.
夕阳下,他的影子那么单薄,那么柔弱.
时间渐渐在阳光由柔变得热烈再由热烈变沉静中离去,我和他也由最初的陌生人般无视到颔首微笑,到相互问好到最后可以聊上几句的朋友了.那种超越了年龄界限的朋友.也许是我和他都这样的孤单.虽然是聊天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我在询问,他平静的回答,他从不主动问及我,眼睛也直勾勾的盯着某个地方,似乎他的心思不在这个狭窄的小镇。
从他口中我知道他今年八十岁了,退休前是民政干部,现独居。“老伴在前年去了。”他说了很多次这句话,说的时候本就苍老的眼瞳越发的黯淡,脸庞止不住的跨塌下去。也许是我太年轻根本没有理解这其中的心思,脱口而出:“你很爱她吗?”他竟然“呵呵”的干笑了两下,略带着那么一点羞涩,脸像是刚开始成熟的桃子,微红微红的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你们年轻人整天就爱啊爱的挂在嘴边。”
“没了她忽然就觉得空了,没人陪你唠叨,没人跟你拌嘴咯!”在我以为他会选择沉默的时候,他又自顾自的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把尾音拖得很长,带些自嘲的感觉,在微风中徐徐的浮游飘散。我再次不经思索的问:“那你的孩子呢,他们不陪你吗?”
他一怔,
眼皮挑着看我,又沉沉的垂下。良久,才没由来的叹了两声:“忙啊,忙啊!”然后起身离去。夕阳已然悄悄远去,夜幕逐步铺满了这个安静的小镇,天气凉凉的。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走远,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被吞没。公园里淡黄色惨暗的灯在风中闪耀着一丝吝啬的火光,却是冰冷坚硬的,在黑色的苍穹中那么刺眼。
由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第二天我只是尴尬的向他问了好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时间像是被灌筑的水泥一样顿住,苍白又无力。阳光倾泻在翠绿的树上,暖得让人慵懒,现在的城镇是很难看到会飞、会叫的昆虫或是会跳皮的上蹿下跳的小鸟的了,有的只是喷着黑烟疾驰而去的庞然大物,可恶得让人脑门发昏。我厌烦的望着这一切,双手用力的撕裂随手捡来的枯叶,他咳了两声似在打破沉闷的气氛,很小心的问:“你,怎么不出去工作?”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被爷爷奶奶问了很多次,每次我都以撒娇的抱着奶奶的脖子说:“因为我想多陪陪你们啊!”来推搪,他们也会得意的笑然后不再追问。可是,对他呢?我对着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在职场中太多的勾心斗角、太多的利益冲突,对于刚出校园的我来说太复杂。再加上刚结束了一段让人疲倦的爱情,所以随便收拾了一下,回到这里。
随便得不知所以。
可生活就是这样的随便,没有那么多的设计和规律,更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
“工作不顺心吧?”他又问,语气散着些失落的绵长,“都是这样的,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呢,忍忍就过去了。”见我依然沉默,他接着说:“别说你们年轻人,我这么大年纪了,都一样有很多不开心呢!”
于是,
他竟然主动跟我说起他的不顺心来,即使他的不顺心大家看起来如此的平常,平常得就像太阳东升西落般。
“我儿子两夫妻都在城里,一年只有春节才会回来瞄我们一眼,椅子都没坐热就回去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孙子都十岁了,我还没见过几回,老伴临了的时候他们赶了回来,可那还有什么用!”他激动了起来,本来就因为年老而模糊的眼眸变得更加浑浊,似把那些沉积在岁月里的东西都搅拌了泛了起来。我呆呆的看着他,开始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他脸上的黑斑仿若一个个缩成一团的蚂蝗,把他的脸吸得那样的干枯。
那一刻,我突然理智起来,试图对他说道理:“他们工作很忙吧,你要理解他们......”
“是啊,他们也说自己很忙,”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忙到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我怔住。
“你们可以搬到城里去跟他们一起住吧!”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新大陆般提出我的想法,此时在我的脑海里仍然根深蒂固的认为老人埋怨儿女的行为是不厚道的。他们不了解儿女工作的艰辛,不了解儿女在职场打拼的困难,不了解儿女在忙碌到没了人情的社会生存下去的巨大压力。他们老了,老了就应该好好的安养晚年在儿女的物质给予下,而不该有怨言。所以,相比较之下我很喜欢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就不会埋怨我们因为太忙而不回去看他们。
他们如此可爱!
“其实,我们也有过这念头,儿子也跟他媳妇说过,可你猜他媳妇怎么说的?”他发问,看着我,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只好重复了一下他的话:"怎么说?"他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的被抽离,变得越来越模糊,散得有点迷朦,"她说,我们老两口在镇上生活惯了,有几十年的感情了,硬是要我们离开怕我们舍不得!"我的心头一震,这个儿媳妇的话说的很圆也很绝,自己不想跟老人同住反过来说老人不愿离开小镇.这样一来任何一个明白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了,自己不但免了一桩麻烦反而获得了体贴老人的名声.
却像柔软的棉花里暗藏了一根随时会刺得人痛入心肺的针.
我抬头望前面,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带自己稚嫩的孩子学步.男人蹲在离孩子不远处张开双臂不断的鼓励对面的孩子快点走过来,女人小心翼翼的弯着腰跟在孩子身后,双手也是近近的护着.两个人脸上都渗出了汗珠,男人的衬衫更是湿透了贴在背上,可是他们当他们见到孩子颤颤巍巍的走出第一步时依然笑得如春天的百花般烂漫.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欣慰.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孩子会很快就学会走路.而且,他以后的路会愈走愈快,愈走愈远,快得忘了回头看一下自己年老的父母,远到自己的父母再无法触及.
直到此时,我才醍醐灌顶.父母对孩子的爱总是无私的,无所不在的,而孩子则很可能因为琐碎的事情把老人忽视了.念及于此,我的胸腔就有一种名叫伤感的东西在流淌.
老人的话很适时的打断我的思绪:"今天骨头有点疼,看来明天会下雨啊!"
"嗯!"
"我得回去了,该吃药了!"他双手压在膝盖上,用力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本来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凸出一条条青筋.他的样子让我心生不安,就像暴露在狂风大雪中的一枚燃烧的蜡烛,被刮得左右摆动,忽明忽暗.走出去一段路之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来,转过头对我说:"年青人,还是要工作,工作重要."
我再次怔住.
他却不等我反应,踱着小步往家里走去.
那天晚上我装作不在意的问爷爷和奶奶他们想不想我和我的爸妈,他们没有回答我,只是隐约中仿佛在点头.
"那你怎么不叫他们回来看你?"
"他们忙啊!"年老的祖父母对望了一下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只是,我在他们的笑容下读到了些别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