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终年冰封,高千仞,蔚然嶙峋地直插云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延绵高耸的雪山,总有一种让人不禁心生敬畏朝圣的力量,不忍心生杂念的力量。入眼皆是雪白,仿佛天地初生之时的纯洁,又生出一种天地苍茫的孤独之感。
天风浩荡,雪落满肩。
在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中,赵云澜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平地处,满地的雪白是没有人踩过的新雪,一侧是一人多高的巨石,按着八八六十四卦排列,四周不时有细小的旋风经过,独有一种静谧到近乎肃穆的气氛。
巨石阵。
赵云澜停下脚步,从贴着胸口的内袋中摸出发烫的镇魂令,走到巨石阵中间。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驱走心中纷乱的杂念,慢慢平静下来,静如澜渊,侧耳倾听十万大山的回响。
赤水之北,承天接地,万九千之大丘,天人之故里。
浩然之巅,览六合渺海内,为三十六山川之始,宇内万物之纲。
此名昆仑。
赵云澜熟门熟路地解了巨石阵,“轰隆”一声,九重帝阙般的石柱轰然落下,一瞬间将他带上了诸神禁地的昆仑之巅。
大神木还立在那里,仿佛万年未变,白云苍狗,转瞬桑田。
鬼王成圣,昆仑山巅的大神木也长出了新芽。
赵云澜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大神木,耳边突然炸出一句话。
“有本事,就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昆仑山,劈死我这个人,不然我不服。”
我不服!
头顶上方传来隆隆的声响,似乎真有天雷滚过,低低咆哮,蓄势待发。
赵云澜抬眼,恍惚中看见一个青衫曳地的背影,负手而立在昆仑山巅。
“当年你不忍心、不敢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
赵云澜转过身,恍然未觉身后随风飘起的长发,衣袂翻飞,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女娲,悠远的目光仿佛跨越千年,放诞不羁,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凉。
他忽然懂了昆仑君的悲哀。
凭什么?
天道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顺应它?凭什么要向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卑躬屈膝?凭什么受它的摆布,走向一个既定悲剧的落幕?
神农悲天悯人,顺应天道,身死后元神化为轮回,人神妖鬼的魂魄皆可收拢,生而死,死而生,却唯独有一个例外。
鬼族。
鬼族无魂,无法入轮回,死了便是回归混沌。
神农不能容忍鬼族这个例外,或者说,这个“错误”。神农不能相信世上会有没有魂魄的东西,没有魂魄,怎么能算是活着?
他想灭了鬼族,让自己近乎完美的理论圆满。可惜,只是“近乎”而已。
于是,鬼族无魂,又被扣了个大煞的帽子。无魂便无魂罢,又凭什么说“大煞”?
万物皆有灵,存在即合理。什么“生而平等”?不过是所谓“大圣人”安慰人们让他们甘于贫贱不思反抗的屁话。沈巍一直自卑地以“低贱的鬼族”自居,厌恶同族却无法否认自己也在其中,数千年来将自己压得越来越低,原因之一不就是刚生出一点灵智就听见并且听信了他和神农的屁话。凭什么他的小巍,他的小鬼王,要被冠以“大煞无魂”,要被灭,只为了神农的“完美轮回”,和可笑的所谓天道?
佛非是我,凭何渡我?
天未助我,凭何问我?
何为道?何为法?
我行即道,我身即法。
“我要……”
赵云澜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与心中的声音和千年前的记忆奇妙地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震颤人心的和鸣。
“我要颛顼之民殉我清白一片的洪荒大地,我要天地再不相连,化外莫须有的神明再难以窥探,我要天路断绝,世间万物如同伏羲八卦一般阴阳相生,自成一体,我要没有人能再摆布我的命运,没有人能评断我的功过,我要把大不敬之地处枯死的神木削成笔,每个生灵自己写自己的功过是非——我要把这一切肃清。”
女娲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赵云澜,不,昆仑君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几乎被卷得碎不成声,而后他承着隐隐越来越大的压力,一字一顿道,“有本事,就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昆仑山,劈死我这个人,不然……”
身上承着的巨大压力压得他立不住几乎要跪倒,隆隆滚过的天雷警示着他,然而赵云澜还是撑着大神木,带着近几天的压抑,带着数千年的气,泄愤一般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不、服!”
天雷终于滚滚落下,昆仑山巅冰雪飞溅,强光恍得他看不清任何东西,眼球一阵刺痛……
这已经不是旁观记忆,而是身陷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