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授衣}·
[墨邪看望墨紫的两个时辰前,鸣鸾阁内]
“呃啊……”
熟悉的剧痛席卷全身,墨兰蜷缩着,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入口浓浓的腥甜也阻止不了呼痛声外泄。
绒嬷嬷一言不发地为她擦着汗,暗暗祈祷夜晚再过的更快些——反噬日,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只有时间才是解药。
“吱呀——”
墨邪推开门,抬眸就看见了狼狈不堪的墨兰。
时间刚刚好,妹妹,你的生辰哥哥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几十年前,你是怎么夺走我的位置的,今夜就怎么还回来吧!
他这样想着,邪笑着上前:“从妹,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墨邪少主,宗主大人身子欠安,今日不便见客,少主请回吧!”绒嬷嬷察觉到墨邪面上的阴翳,赶紧侧身护住墨兰。
墨邪显然不愿意废话,抬手一挥就将绒嬷嬷扔到角落定住,然后缓慢踱步到墨兰面前,挑起她的脸说到:
“妹妹,是时候了,把我的东西通通还给我吧。这是你欠我的!”
·{八月未央}·
书房,墨染忐忑不安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墨邪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这才问到:
“行了,说吧,那么着急的把我从大牢里叫出来,有什么事?”
“师父,那些旁系贵族听说墨思回来了,全都……”
“噢,反叛了,是吗?”
“……是。”
墨邪啧了一声,拍拍墨染的肩示意他安心。
“无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今天晚上,一旦他们有所行动,你立刻把墨兰母女送到我身边来——这身宗,该变天了。”
……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一群身披银甲,手持利刃的士兵黑压压地占领了整片广场。
仔细一看,士兵被分成了两队,一队以墨邪为首,占去三分之二;一队以头发花白的身宗旧贵族墨涵为首,占据三分之一。
“哼,我墨涵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想到墨大人的手居然那么长,连我昔日的朋友都被你说服,站到了你那边。”
墨涵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老先生谬赞,墨邪忍辱负重十余年,为的,就是这天!”
墨邪一声令下,自己也投入战场,双方的士兵都厮杀起来,唯有墨兰抱着两个孩子,周围是保护她们的重兵。
不过片刻,胜负即定。
“慢着!墨邪,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谁!”孤军奋战的墨涵突然从马后拽下一个猫影挡在身前。
墨邪眯眯眼睛,冷笑着开口:“墨思?”
“没错!就是墨思!你大费周章的布下这盘棋,不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登上那宗主之位吗?若是她死了,你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墨涵脸上满是反将一军的快意。
墨邪,你给我等着,只要我这次逃出生天,总有一天,我会……
“哧!”
肉体穿透的声音格外刺耳。
墨涵瞪大了眼睛,横贯在他和墨思之间的刀刃萃了毒,正反射着星星点点的荧光。
“啧,的确,我需要长宫主,”墨邪笑着,似乎在嘲弄他的无知:“可……你确定她真的是长宫主吗?”
墨思闻言,脸上的震惊之色比常人更甚。
舅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你确定她真的是长宫主?
从小她就被舅父告诫,她是长宫主,将来是要回身宗继承大统的,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舅父要刺死她?
接收到墨思惊恐的眼神,墨邪又笑了。他走过去,将她抱到广场中央。
很多东西,他也是看了墨染的信以后才知道的,比如祭阵阵眼的位置,再比如他一会儿将要做的事……
墨兰一面护着女儿,一面观察墨邪的动向。
她大概能猜到墨邪想做什么。
就在不久前,墨邪半逼迫式的和她换了血,还向她承诺会代她守护好身宗。没有原因,只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墨兰无奈地一笑,低头为两个小家伙正衣冠,再看墨邪时他已经到达了广场中央。
血也换了,话也说了,剩下的…就是献祭影子、夺回尊位了吧,哥哥?
“别紧张,你对我还有用。”墨邪不顾他猫各种各样的目光,随手摸了摸墨思的头顶,极其温柔。
“您为什么要骗我呢……”墨思抬起头,泪眼婆娑。
“因为你对我有用,孩子。你要帮墨邪催动祭阵,这是你的荣幸。”
“……呼……舅父、哦不,墨大人,事到如今我只想问您一句,您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真心?”
“利用而已,何来真心?”
墨邪还是像从前那样笑着,没有一丝不舍。
哪怕她的身体已被利剑贯穿,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只因他是墨邪。
墨思倒地,死不瞑目,阵眼吸饱了她的血,突然下陷,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整个地面都开始震颤!
墨邪当机立断,水袖一卷就将墨兰母女扯到自己身边。
金光乍现,牵着众猫的目光随之移动,脉冲声起,由宗宫的内部直冲云霄、没入云层,亮起一片夜空;隆隆雷声过境,骛的劈下一道惊雷,合成刺目的光团坠到墨邪四猫身边,呈半球状地敞开来,只将他们围起——
电光火石之间,祭阵协雷霆万钧之势睥睨降临,浓厚的杀意压得众猫浑身颤栗。
承了二十余年的反噬,墨兰的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再加上之前反抗使用了过量的韵力,伤及五脏六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被祭阵截留的韵力一压就喷出一口鲜血,颓然跪地。
“母亲/妈妈!”
花枪见红,墨紫和小青同时惊呼一声,各自调动韵力抵消了周身的压迫,再几步跨到墨兰身边,探查她的身体状况。
“咳咳,别担心,妈妈没事……”墨兰躲开两个孩子的手,握着染血的花枪再度起身,不顾嘴角渗出的污血,一步一步朝着墨邪靠近。
眼观妹妹尚能活动自如,墨邪暗自松了口气,水袖遮掩下那双握拳的手瞬间放开。只听“唰啦”一声,银龙腾飞,红缨跃动,枪身微颤,寒光所指处分明是他的心脏。
墨邪挑眉,对上墨兰坚毅的双眼:“……妹妹?”
“哥哥苦心积虑,不惜牺牲外甥女的性命,就是为了启动这东西?”
墨兰端着花枪,面若寒霜,大有下一秒就用力捅下去的姿态。
她知道结果是什么,可她还是想听哥哥亲口说。
“啧,妹妹果真聪慧,可惜啊,你明白的太晚了。祭阵成形,需以血为祭!你们都将成为墨邪登上至尊之位的奉献者!”
墨邪大笑着,挥手挑飞抵在胸口的武器,强大的韵力波及墨兰,逼着她一连后退了五步。
“你!你居然……咳咳咳……”
“妹妹还是稍安勿躁的好,不然……呀,来了。”
墨邪惊喜地回头,狭长的眸子里满是疯狂之色。
周围气场突变,阵内残存的韵力如彗星般汇集北角,慢慢形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星阵,闪着刺目的红。
“……原来这就是‘弑’字阵。”墨邪愣了愣,邪笑一声,转头望着墨兰说:“妹妹,你看,多美啊!”
墨兰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刚刚跑来的两个孩子。
她知道,身宗的古书有两个版本:一种是未删减版,只对主子开放;另一种是删减版,专供影子阅读。删去的内容是关于如何破除羁绊的,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影子知道自己的使命并且掐灭反抗的萌芽。
“除”字阵是献祭影子的,而“弑”字阵是献祭主子的。一个祭阵里同时存在“弑”和“除”,但具体开启哪一个阵法就只能由主子通过契约自行选择了。
据古书记载,若要破除整个墨家的羁绊,只需用“弑”字阵献祭一个主子即可。
主死,缘尽。
但纵观古今,基本上没有主子愿意为了影子和其他猫牺牲自己。就算以前有主子曾经想过要破除羁绊,他们最终也会被父母亲戚之类的拦下。
墨邪回来之前,墨兰选择的就是这条路,她为此准备了九年,其中便包括故意欺骗小青,让小青主动远离她。
九年前身宗内乱的时候,那些旁系贵族把忠于她的势力几乎赶尽杀绝,但他们碍于悠悠之口也不能直接弑主登位,于是就留下并逐渐架空了她。墨兰也在努力培养自己的势力,可还是比不过旁系贵族。
墨紫的出现让她看见了一丝希望,因为这就意味着哥哥也快回来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终究是高看了墨邪,在他的心中怕是早已没有她这个妹妹的存在了。原本以为他顾念骨肉亲情会留下小青,如今看来,她们母女三猫都难逃一死。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羁绊一旦破除,那些旁系贵族就再也威胁不了墨邪了,身宗在他的带领下,应该会更加繁荣吧……
“啧,这多不好,墨邪从来就不欺负弱小。这样吧,看在你我兄妹一场的份上,哥哥给你一次机会,”墨邪可不管墨兰到底在想什么,他水袖一展,卷起远处的花枪扔给她:
“我们打一场,你要是赢了,我就留下青儿的命,保她一生富贵平安;你要是输了,我就做件好事,让你们一家去地下团聚,你看如何?”
墨兰接住花枪,垂眸思索片刻,回答道:“好。”
“姐姐……”小青害怕的拉着墨紫的衣袖,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不忍。
“母亲,我把妹妹带到后面去,您不必担心。”墨紫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便下定决心要护好父母最后的血脉,整只猫冷静的不像话。
“嗯。”
墨兰放开姐妹俩,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的墨邪。
待墨紫退到边缘,墨邪突然闪身上前,水袖直扑墨兰面门而去;墨兰侧身一躲,一手抓住墨邪的水袖,一手掉转花枪刺向墨邪的要害。
墨邪哪会坐以待毙?他足尖点地,踏着被抓的水袖轻盈地跃起,堪堪避开墨兰的攻击,腰身偏转,居高临下,一记凌霜箭恰分三路,攻势凌厉。
墨兰随即召出一道冰墙,挡下两道致命攻击,奈何韵力不支,让剩下的一支箭在她面颊上擦出一道血痕,好在没有伤及根本,险中求胜罢了。
两猫分分合合,眨眼便能过招几式,冰蓝色的韵力此起彼伏,我退彼进,彼消我涨,瞬息万变。
“姐姐,我怕……”
“妹妹别怕,姐姐在呢。”墨紫握住小青的手,正欲说些安慰的话,战斗却悄然结束。
墨兰错愕的看着被她打入“弑”字阵的墨邪,泪水夺眶而出。
没有猫比她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墨兰从一开始就发现墨邪并未使出全力,与其说是与她对打,倒不如说是在引着她往一个方向前进。方才墨邪的攻势忽然锐减,她奇怪之际,余光突然瞟到了哥哥身后近在咫尺的“弑”字阵,顿时如梦初醒。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逼她换血,难怪他要让墨染带她们来这里!他要献祭的不是阿紫,也不是青儿,更不是她墨兰!
哥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从踏进宗宫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她想收手,可是已经晚了。墨邪逼她发出了全力一击,正中胸口,跌入阵中早就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她清清楚楚看见,哥哥微笑着,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她,做了几个嘴型,连成一句话:
“妹妹,我会保护你……”
有猫进入,“弑”字阵立刻降下万道闪电,准确无误地打在墨邪身上,耀眼的光晕混合着墨邪的惨叫,如一把利剑劈开半球;祭阵化蝶,漫天飞舞,很快便融入夜空消逝不见。
“哥!——”
墨兰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云霄。
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月流火}·
吾妹墨兰亲启:
入秋顿凉,幸自摄卫。 汗暑无常,伏维珍重自爱。
邪有罪三,惶恐不胜。尽列其事,犹以罪己。
妄下决断,致使身宗再遭大乱,此罪其一;叛主背亲,言而无信,此罪其二;里通外敌,令亲故忧心,此罪其三。
邪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从妹原谅,只要从妹身体康健,墨邪死而无憾。
我于墨紫有愧,若是阿紫肯原谅我,就让她带我走,把我的骨灰撒在山巅;我在这里困了一生,若是从妹可怜我,死后,就让我轻松些吧。
终有一天,我会伴随这些星星,在星光下,独自消逝;而那些感情,一直是记忆长河中的一抹惊鸿。
我只是留下了它,自此却与我全无联系。
有形的终会腐朽,但是在腐朽之前,记忆中的美好就已经铸就了永恒。
阿兰,风中的过客。
夜晚是你的影子,星星是你的路,寂寞的走下去吧。
任何旅途的终点都是孤独的。
只是,若有来生,我宁愿化为一草一木,也不要再入帝王家。
愚兄墨邪
绝笔
·{尾声}·
汪洋碧海青天,船泊孤舟一芥。
墨紫拒绝了绒嬷嬷给的大量物资,只带了足够的衣食和一只装着墨邪骨灰的瓮就准备上路。
“这衣服,你穿上很合适。”墨兰见墨紫穿着她亲手做的紫色蝶衣,心中又甜又涩。
“母亲费心了。身宗的事已经基本处理完毕,妹妹的心结也解开了,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这玉您就留着吧,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睹物思人也是好的。”
墨紫将脖上的玉佩取下,递给墨兰。
“真的不考虑留下吗?”
“我不适合这里,回山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就此别过,母亲珍重。”
“……此去经年,路上小心。”
墨兰看着眼前行礼道别的女儿,点点柔情被深藏在眼底。
“海边风大,母亲请回吧。”墨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墨兰的目光,转身登船。
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她怕自己一看就走不了了。
不是不能走,而是不忍心。
风起,帆动,孤舟渐远。
船只越来越小,女孩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墨兰攥着羊脂玉,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又生生地停住。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海面,梦一般的呢喃道:“阿紫,别走……让妈妈再看看你……”
睹物思人的后半句,永远都是物是人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