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才下辇轿，已见李长一路小跑着趋前，亲自扶了甄嬛的手上阶道：“幸好小主来了！皇上正在发脾气呢，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求小主好歹去劝一劝吧，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甄嬛心下颇为自得。
她佯装和颜悦色道：“我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会去劝皇上。李公公放心。”甄嬛压低声音，问：“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皇上龙颜大怒？”
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口中极轻声道：“似乎是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甄嬛又问：“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
李长微有难色，随即道：“似乎是一道请封的奏章。”
甄嬛微微蹙眉，心中嫌恶，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一个月前才封了他一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荣宠已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转眼又来请封，若是再要封赏，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
正想着，殿内忽然传来轰啷一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良久，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甄嬛与李长面面相觑，她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周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李长尽是焦急神色，小声道：“现在只怕惟有小主还能进去劝上几句。”
甄嬛点头，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侧殿深远而辽阔，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发的沉静凝香。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他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
甄嬛悄步走近，一时间不敢贸然去问，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
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表姐怎么来了？”
话落，甄嬛一愣，虚假浅笑着，“皇上，嫔妾是嬛儿。”周玄凌只点点头不予理会。
其时天色已经向晚，班驳的夕阳光辉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便会有簌簌的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淅的小雨一般。
甄嬛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温言道：“皇上饮些茶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在手指上，缓缓为他揉着太阳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缓和了少许，才问：“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生气？”
甄嬛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反手上来抚一抚我的手，指着书桌上一本黄绸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声未止：“玄济竟然这样大胆！”
甄嬛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甄嬛合上奏章，不觉变色，道：“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赠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那先帝颜面要往何处放？皇上又要如何自处？”
周玄凌一掌重重击在案角上，道：“竖子！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连父皇的颜面也不顾了！”
甄嬛连忙握着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为他这般生气，岂非伤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周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个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甄嬛想了想，道：“这玉贵太妃的追称实在不妥，贵、淑、贤、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尚在人间，若真以此追封，且为贵太妃，清河王便也处于尴尬之地了。这未免也伤了兄弟情分。”见周玄凌沉思，甄嬛又道：“岐山王玄洵为先帝长子，又是如今的后宫位份最尊贵的太妃钦仁太妃所出，钦仁太妃也未及赠淑太妃或贤、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气哪。”
周玄凌只是一言不发，但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怒极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后宫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前番种种功夫和布置，皆算是白费了。”
他看得如此透彻，甄嬛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时兴兵，皇上有多少胜算？”
周玄凌眸中精光一闪，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万，十万散布于各个关隘，五万集守于京畿附近。”他顿一顿，“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万，布于全国各要塞关隘。但若是求得恪靖长公主的话，这么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甄嬛悚然，道：“那么皇上需要多久才能布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她心里有些瞧不起现在的周玄凌，觉得他配不上她甄嬛。
他道：“若无恪靖长公主的帮助，只怕这半年间能有朕亲信之人知晓兵部动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职，令各地守将分解夺取汝南王五十万精兵，朕再一网打尽，那么一年之内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进逼，只怕朕这里还不能对他了如指掌，他已经兴兵而动了。”他的言外之意是需得赵苏禾的母亲恪靖长公主才可。
恪靖长公主虽为女儿身，但她手里的权利不比周玄凌与周玄济少，故她也是人人巴结与忌惮的对象。
甄嬛轻声道：“那么为长远计，皇上只能忍耐。”
他仰天长叹一声：“你说朕这皇帝是否做的太窝囊？”若换作秦王周玄溶的话，是不是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呢？周玄溶本来是隆庆帝选好的继承人，只不过被他夺去罢了。
甄嬛道：“汉景帝刘启为平七国之乱不得已杀了晁错；光武帝刘秀为了兴复汉室连更始帝杀了自己兄长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为稳定朝政不能册封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们平定天下，开创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才能为朝廷谋万世之全，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
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宫殿里听来几乎有些粗粗的锋刃一样的厉，不错。朕的确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强忍住内心激荡的不甘和愤恨道：“请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迁葬入先帝妃陵。”
周玄凌颇震惊，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边的茶盏。只听得哐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却只若未闻，翻手出来用力握着甄嬛手臂道：“你也这样说？”甄嬛才要说话，已闻得有内监在外试探着询问：“皇上…”
甄嬛立刻站起来扬声道：“没什么，失手打了个茶盏而已，等下再来收拾。”回头见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请皇上别过来，被碎瓷伤着可怎么好。”说着利索蹲下身把茶盏的瓷片拨开。
甄嬛跪于地上道：“请皇上追封玉厄夫人为贤太妃，加以封号，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时进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崇礼。尤其是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淑太妃、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德太妃，与玉厄夫人并立。更要为太后崇以尊号，以显皇上孝义之情。”
话音甫落，周玄凌脸上已露喜色，握着甄嬛手臂是力道却更重，欣喜道：“不错。他要为他生母追封，那么朕就以为太后祝祷祈求安康之名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号，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了。”
甄嬛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这样不仅言官不会有议论，各位太妃与诸位王爷也会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于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单撇开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周玄凌不以为然，随手弹一弹衣袖道：“老六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甄嬛脸色一僵道：“六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是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以为皇上轻视六王，如此一来却不好了。本是该兄弟同心的时候，无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还请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周玄凌心情甚好，道：“这又有什么难办的，舒贵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甄嬛微笑打了：“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周玄凌鼻中轻轻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若将来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宪太后之事，只与她太妃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否则难消今日之恨！”
甄嬛道：“只是尊崇太妃为后宫之事，理当禀告太后、知会皇后的。”
周玄凌道：“这个是自然的。”
甄嬛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只消我们循序而进，自然可以对他们了如指掌。嫔妾兄长一事，嫔妾略有些计较，请皇上权衡决断。”
周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甄嬛含笑道：“皇上为天下操劳，嫔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为朕考虑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甄嬛眸底闪过一缕得意，嘴角也上扬着。她才不是那些不会为四郎分忧的深宫妇人呢。
—未完—
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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