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拉格的雪是温柔的。
纯白色的,软绵绵的,终年覆雪的圣山之上,庆祝春天的村民们在头顶挂满漫天飘飞的彩色绫带,神宗门前悬挂的圣铃随风而响,不带半丝云絮的穹顶透彻如琉璃一般,天空自由而高远。
他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再睁眼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昨晚看到一半的文件随意躺在枕头边上,封面第一张的火金色显得尤为扎眼。最近的作战指挥不大顺利,下班之后他顺手把干员档案捎回房间熬夜研究,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于是新来的银灰被放在了一沓资料的最顶端。这位来自雪境之国的总裁先生,连带着个人档案都散发出一股隐隐若现的风雪的味道,那雪花般清冷的气息随他入梦,直接将他带到银装万里的喀兰圣山之中。
头很痛。裹紧了被子撑身坐起,他能感受到身体内部正在一点一点发生变化,身上的单衣被虚无的冷汗浸透,力气逐渐抽干,呼吸开始急促,视线之内天旋地转,这种感觉他简直不能再熟悉,就在他准备下床摸药的时候,寝室的大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
“我记得我只说过自由进出办公室的权利,其中并不包括我的房间,银灰先生。”
真是的,偏偏在这种时候吗。
“新来的助理苏苏洛拜托我来叫你起床,人家女孩子不方便进男生宿舍,”照这个样子,你还要聊多久呀,那就不能怪我咯。“更何况谁知道罗德岛博士有没有裸睡的习惯。”
“开玩笑,裸睡可是天下第一舒服,我建议你们都试一试,”与医疗部门斗智斗勇那么久,别的不说,迅速把人逼走的耍流氓大法倒是锻炼得炉火纯青,“给你三秒钟,你是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呢,还是帮我带上门回避一下。”
“嘭”。简直毫无悬念。
怎么说呢,总感觉……捉弄这家伙好像有点好玩。
望着对方落荒而逃的有趣模样,仿佛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下一秒,再也无力支撑的身体直接从床上摔下去,他拖着虚浮的躯壳狼狈爬到柜子旁翻找药剂,注射,拾掇,出门。无事发生。
这个来自谢拉格的大个子似乎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且不提捉弄他究竟有多好玩……好吧这个不能不提,捉弄他是真的很好玩。
比如午饭时间抢走他的小鱼丸。
比如突然伸手冰他一脸。
又或者,看他成为新助理时一副认命的样子,读作“助理先生”,写作“医疗部挡箭牌”。
他学会了笑。跟面对其他干员时的微笑不太一样,那是只有在银灰面前才会表露出来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单纯的快乐,以至于在这看似美好又虚幻的日常里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忘记了现实张牙舞爪的残酷模样。
隐瞒病情的后果就是,再次发病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美好的虚幻转瞬之间,支离破碎,而碎片之下露出来的,只有一个空洞的,寂寞的,满目苍白的房间。
重症监护病房。虽然很讨厌,但他真的再熟悉不过了。
房间在二楼,窗外便是医疗部的疗养后院,楼下四季常青的草皮茂盛又柔软,路边的隔离带全部种上星星点点的繁花形成斑斓的花墙,这是调香师精心打造的室内花园。
他喜欢站在窗边往外望。无数个突然醒转的白天或夜晚,也许是因为失眠,也许是因为疼痛,睁眼之时空落落的病房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屋内清冷孤寂的空气似乎要将他灼伤,他默默拔掉那些禁锢行动的医疗管,披了外套,起身开窗。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药水味很呛人。
器械很吵。
打针很疼。
药真的非常苦。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
如果逃走的话,就不会再有这些东西了吗?
沿着那条满是花墙的小路一直跑,就可以离开这个讨厌的房间了吗?
只要……离开这里……我就能自由了吗……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每当站在窗口向外远望的时候,这一想法就会悄无声息地占领他的大脑,魔咒一般在脑子里叫嚣着疯狂滋长,逐渐被幻想的触手缠绕全身的他,终于在调香师把床头柜的花瓶换成花篮的那一天,站在窗边死死盯着楼下繁花缭乱的小路,踮起脚,抬手扶上了窗台。
“你在干什么,盟友。”当场被抓个现行。
“我看看有没有下雪。”他说谎了。转过身的下一秒,长期占据大脑的幻想瞬间被一扫而空,光速奔回去的他兴奋地扶着床沿摇摇晃晃,“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又带来什么好玩的事情?”
“……先坐好。”这是什么看到新玩具就扑过来的学龄前儿童吗。银灰腹诽着。
乖巧坐回床上的儿童一脸认真地扳着手指:“德克萨斯的八卦听腻了,白面鸮教送葬人讲冷笑话笑久了会头晕还是算了,诗怀雅的龙门粗口我也学……研究得差不多了,今天会有别的吗?”
背靠墙壁的银灰双手抱胸,微微一笑。
今天带来的是能天使的拉特兰民间故事。
传说,天使是神明派遣下凡的使者,每当有人寿命将尽,天使便会降临到他身边,倾听他一个愿望,然后带他上天堂。这个设定还有另一个版本,你遇到的天使其实是曾经深爱着你的那个人,他比你先来到神明面前,当你准备好离开人间的时候,他将千里迢迢来到你身边,不顾一切帮你实现最后的夙愿,只为亲自接你,共赴天堂。
“不,天使只是神派来例行公务的而已,”语调懒散的家伙开口驳回了第二种版本的可能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人爱的,那些没人爱的讨厌鬼该怎么办呢,比如从不主动还钱的人,比如开会永远最后一个还迟到的人,比如总是挖走室友半边西瓜最中间那一勺的人,比如我。”言语中甚至带点小骄傲。
“哦?原来你对自己讨人厌这一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啊,”银灰丝毫不跟他不客气,“一脸光明正大地拿出那种合约,我还以为罗德岛博士已经无赖到了毫不自知的地步。”
“那是你自己要签的啦,我又没逼你。”
不好意思收回前言,这家伙是真的无赖。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签啊,”他回想起里面的条约内容,不禁发出灵魂质问,“那种东西真的有人会签吗?”
“……嗯?”已经签了的受害人表示被始作俑者的一记倒打整懵了,“你问我为何要签?”
啊,这是为什么呢。
满嘴跑火车的骗子,瞎话连篇的无赖,喜欢捉弄人的坏小孩,这种人,究竟有什么值得的。
银灰想起初次见面时,在一个温度爽朗的早秋,在罗德岛空旷的甲板上,他与罗德岛的博士第一次对上眼,而那个人的眼睛里,藏着雪原之上极尽纯粹的天空。
一个人的眼睛是无法骗人的。他被那琉璃色的双瞳吸引着,义无反顾地签下了合约。
于我而言,罗德岛的博士究竟是什么?友人?结盟者?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不清楚。
硬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值得他千里迢迢从天堂赶到人间的人。骗子也好,无赖也罢,他都要带他去往天堂,不顾一切,仅此而已。
银灰倚在床头柜的花篮旁边,抬头报以一个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
“我当然明白这合约是对我的戏弄,可是这又如何呢,银灰愿意签署这份不平等的合同——因为你值得银灰这么做。”
博士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银灰,苍穹色的眸底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光芒流淌而过。
“既然这样,”表情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的他又回到了若无其事的日常状态,云淡风轻地开了口,“那么,银灰先生,你愿意倾听我的愿望吗?”
反正,不会有天使来接我的。
病房的窗户太小,容不下天使丰满的羽翼。
病房太过肮脏,打翻的药水只会亵渎天使圣洁的翅膀。
病房里的人,从不奢望上天堂。
“你有什么愿望吗,盟友。”问题的答案,银灰早已心知肚明。
“我想去看雪,”问题的答案,自始而终,从未改变,“一场浪漫的雪,一场温柔的雪,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一场……谢拉格的雪。”
他微笑着,身后容不下天使的狭小窗户轻易框住他单薄的影子,外面的舱室日照灯悉数亮起,为那苍白透明的笑容镀上一层柔软又朦胧的光。
“呐,银灰。”
——“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