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一个温度爽朗的早秋。
时间16:24,天气晴,能见度高。
距离约好的商谈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四分钟。
二十四分钟前,当他被那小个子的兔子小姐领到这间会客室的时候,这里的人已经乱成一团。
“博士呢?今天的值班助理是谁?”
“博士在办公室睡着了,叫不醒,杰西卡已经去喊医生了……”
“不是说好的下午四点,现在客人已经来了,凯尔希医生怎么不在旁边看着?!就算再怎么反对合作也不能放着博士不管吧!”
“医疗部门!体征监控数据怎么样了!”
“临近正常值下限。”
“制剂配好了没有?快快快!准备输液!”
“全体注意!启动紧急唤醒!”
……
作为展示给初次见面的同盟者的第一印象,眼下的混乱局面近乎可笑。他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扶着手杖,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随着挂钟的走动轻敲杖柄。哒,哒,哒。
16:47,会客室大门洞开,浑身包裹防护服的来人拄着吊瓶杆进门来,身后跟着怀抱文件夹的兔子小姐,以及一位银发碧眼的冷面医生。
“抱歉,午觉睡过头了。”开口第一句,轻描淡写,毫无歉意,仿佛迟到47分钟甚至引起巨大骚乱的人与自己无关。
“真是十分对不起,银灰先生……”被自家博士漫不经心的语出惊人吓得花容失色的阿米娅尴尬地陪笑道歉,“耽误您这么多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直入主题吧,这份是博士先前草拟好的合约,请过目……”
文件夹贴心地打开并从身旁递过来的时候,他隐隐听到趁机瞄一眼的阿米娅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银灰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把戏。这的确不是什么正常的合约,说是合作,但每一条的利益都在向对方倾斜,战战兢兢的阿米娅当场冻结,偏偏罪魁祸首还相当淡定地坐在对面,正在输液的左手扶着吊瓶杆,黑色的防护面罩将脸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动声色地缓慢翻看着,抬起头时轻敲纸面,指关节与文件夹的碰撞声沉闷而钝耳:“这是您一人的主意?”
“我深感抱歉。”又是毫无歉意的语气。就火速道歉的惯犯行为来看,本人对于这份合约的不平等性倒是清楚得很,但致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后文——完全不打算为此解释点什么。
初次见面就在谈判桌上迟到的,因为午觉睡过头而惊动了全员的家伙,一脸理所当然地拿出了只对己方有利的条约,甚至没跟任何人商量过。
真不知道应该称作自信还是狂妄。银灰想。罗德岛的博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谈条件。
——不。也许恰好相反。
正是因为对同盟者的情报了如指掌,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在合约里玩小花样,每一条霸王条款都恰到好处地在越界边缘就此刹住,并美其名曰“战略支援”,还真叫人不好拒绝。
“这份合约,我可以签署。没错,我确实看到其中每条条款都对你和罗德岛有利。”
他其实并不在意合约,不过是些小恩小惠,如果对方真的需要物资救急也就罢了。
“……嗯?”愣在原地的阿米娅瞬间解冻,就连那位不屑于正眼看他的凯尔希医生都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耳朵。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真正感兴趣的,只有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可否引我去罗德岛的甲板?不,就是眺望眺望风景。太久没有展翅,丹增这小家伙,想必也很怀念荒野的气息吧。”他淡然地单手托腮,望向对面的眼神仿佛望着囊中猎物,末了,又补充道,“——就我们两个。”
博士抬手制止了企图开口阻拦的阿米娅和企图动手送客的凯尔希,扶着吊瓶杆缓缓站起,往门口方向比了个手势:“请。”
初秋的天气少了几分夏末的燥热,甲板上海风不大,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正正好,银灰享受着难得的舒适,转头便望见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对方,密不透风的面罩下望不见表情。
“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是基本礼仪,更何况是谈判合作的场合,我亲爱的……盟友。”
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第一眼直觉。比起不足挂齿的合同利益,银灰更好奇这个敢占喀兰总裁便宜的家伙究竟是何模样,值得与不值得,自信亦或狂妄,敌人还是队友,都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他根本就是为了这『第一眼』而来。
幽幽出口的“盟友”令对方扶着吊瓶杆的手微不可闻地紧了紧,掩藏失败的小动作被身旁高大凌厉的掠食者尽收眼底,银灰色的眸子不禁泛起戏谑般的笑意。
嗅觉敏感的商人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签署合约的主动权不在对方,银灰很清楚这一点,合作生效之前,对方没有拒绝银灰任何要求的理由。如今,阿米娅和凯尔希禁步于舱室内,甲板上寂静而空旷,没有人能打扰他们,他只需稍稍低下头,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于此时,在此地,以盟友之名,一切低声诉说都将变成最温柔的致命威胁。
——防护面罩最终还是被拉了下来。
黑眼圈很重,毫无血色的皮肤苍白得可怕,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杂乱又柔软,不知道多久没剪的刘海丝丝缕缕遮挡视线,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断线的破败风筝,颓废不堪。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掩藏不住那双眼睛的光芒。
银灰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睛。
仿佛喀兰圣山大雪过后的天空一般,清亮的,空灵的,明净的,高高的穹顶万里无云,带着雪域独有的空旷气息,就像一块干净纯粹的琉璃,清澈,剔透,却也一碰即碎。
久违的阳光和风流刺了眼,对方抬手揉揉疲惫的眼睛,那漂亮的瞳仁迎风泛起晶莹泪花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是企图压抑进嗓子里的低低的咳嗽声。趴在舷窗上静观其变的凯尔希猛地破门而出,冲上甲板眼疾手快将面罩扣回去,搀扶对方进屋时回头瞪了银灰一眼。
——他最终还是签下了合约。
在凯尔希的眼刀下,在干员们隐隐的交谈声中,落笔,成交,合作愉快。理智的尽头是义无反顾。
“嗯?你问我为何要签?”不久之后的未来,当罪魁祸首当事人问起这件事的时候,银灰倚在床头柜的花篮旁边,抬头报以一个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
“我当然明白这合约是对我的戏弄,可是这又如何呢,银灰愿意签署这份不平等的合同——因为你值得银灰这么做。”
那是六个月之后,博士待在罗德岛的倒数第三天,在一个料峭的深冬,在罗德岛的重症监护病房,彼时的龙门肃杀凛冽,而千里之外,谢拉格的圣山即将迎来温暖又寒冷的下一个春天。
风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