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魔王很庆幸身边那位自带肃杀气场的辅佐官终于离开了。
哼,本座好歹是一方之主,为什么偏偏要摊上这种老妈子一样的凶残下属,各种不许喝酒偷懒不说,还时刻有被一棒子打死的危险。现在好了,那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谋权篡位的家伙已经离开七天了,从第一天就开始各种随心所欲的阎魔王表示那种家伙最好永远也不要……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啊啊啊鬼灯君!!!”瘫倒在堆积如山的待阅文件中的巨型胖子苦苦挣扎着,感觉整个鬼生都不好了,双目充血,头脑放空,一脸大写加粗的生无可恋。
“您可是一连怠惰了四天呢,”阿香放下卷宗抬起头,稍显疲惫地揉揉微蹙的眉间,“这几天都喝尽兴了吗,也是时候开始工作了吧。”
“可是这都工作三天了!”阎魔王转过脸来试图对这位温柔贤惠的临时辅佐官撒娇,“反正那个恶魔又不在,就不能稍——微放个假嘛。”
“……阎魔大人,先不说其他什么问题,要是鬼灯大人回来了……”
!!!
啊,瞬间脸黑了呢,大王。阿香腹诽。我好像找到对付不工作的阎魔大王的办法了。
“诶不对,”反应过来的阎魔王擦擦冷汗,“那个家伙不是才离开七天吗,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啊……”好像啥事没有似的突然开心,“呐,阿香你也累了吧,本座可是知道一家店……”
——“阎,魔,大,人。”
嗯??哪?哪来的男中音?!
已经准备好迎接新一轮假期的阎魔王表示无所畏惧,“嗨呀阿香你又吓人,本座可不会再上当了……”
“我什么都没说哦,大王。”
……诶?!!
肉眼可见的黑紫色气息从门口一直漫延至整个大殿,这杀气腾腾的万恶之源始于门口发黑到极致的一张脸,本就自带阴风的脸色因熬夜而显得愈发的恶寒无比,无论是臃肿的黑眼圈还是放飞自我的一头乱发都在预示着主人心情的极度不爽。
气温骤降。
出现了!!!鬼灯限定方圆五米全tm给我下地狱气场!!!
“您最近过得很是滋润呐——”重量成迷的狼牙棒被某怪力辅佐官轻松握在手里拍打着掌心,“是什么让您产生了我要出差半个月的错觉,嗯?”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一个工作狂的工作能力的!!!
“啊啦,”阿香就势从吓到说不出话来的阎魔王那里接过话头,“真不愧是鬼灯大人,七天就完成了大半个月才能结束的工作量,只不过……”目光随即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就冲这死亡气息max的充血核桃眼,怕不是七天没睡过好觉了,“您这么急着赶回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哈?别开玩笑了阿香,不是你怂恿我找那家伙摊牌的么。”鬼灯皱眉,不过这也提醒了他某些更重要的事,拖着狼牙棒抽身便走,“我先去极乐满月找白泽,大王落下的工作事后再议。”
“啊,鬼灯大人,”试图叫住他的阿香扶桌站起,“虽然不知道您在着急什么,但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看您都累到精神错乱了——白泽是谁?”
“我说阿香,这种玩笑真的一点都不……”
“那个汉方店,不是一直都只有桃太郎一个人么?”
即将跨出殿门的脚步生生停住。
转身。
回头。
狼牙棒应声落地。
“你……在说什么……”
“‘极乐满月’——之前不是空房子吗?虽是个藏有众多药理典籍的好地方,但也鲜少有人打理,还是您让桃太郎去接手管理工作顺便学习来着……您都忘了吗?”阿香一脸理所当然的关切表情,“鬼灯大人,您没事吧?”
“不……”不是这样的。
我没忘。
忘的是你们啊。
企图反驳却发声嘶哑,鬼灯惊觉这于他而言前所未闻的荒谬说辞,似乎才是一个不可异议的既定事实,证据确凿,不存在任何争论的余地。
仿佛那神明,从未存在。
静如死水。
他不由得后退一步。
不。
不对。
鼻尖残存着灵动轻盈的灼灼桃花香,那满目飞英的十里桃林仿佛就在眼前,捣药干活的兔子,从师学习的弟子,绵延不绝的清幽百草味,以及,似是与这世间净土桃源永恒并存的,眉眼温和的白衣神明。
这才是记忆中的极乐满月,原本的样子。
而那神明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都真真切切牵动着他的神经,他想起离开那天的茶香绕梁与笑靥如花,醉如桃花酿的深邃眼底浅笑粼粼,即使明知那只是眷世之神明兼爱天下的本性,他也希望在某一天,当他终于向那神明表明自己卑微心意之时,也能够为之一睹那倾尽天下的轻柔笑颜——他等着这笑容不知多少年。
不会有错的。
这份一直以来的愿望与期盼,怎么会有错。
鬼灯抬起头。
他企图从对面两人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面前值得信任的两个人,此刻露出了悲悯的,关切的,对第一次听闻的陌生人之名报以疑惑与冷漠的,看向他仿佛在看一个被现实抛弃的可怜之人——令人绝望的,最可怖的表情。
没有一点点挂念。
——白泽消失了。
阿香从未见过鬼灯的这副模样。
仿佛失了魂一般,突然不顾一切地奔出门去,跌跌撞撞,精神恍惚,口里唤着名为白泽的陌生人之名。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冷彻无情如鬼灯,如今也造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这着实引得阎魔大王一阵惊叹。
啧啧啧,此白泽乃神人也。
阿香不语。
您究竟在害怕着失去什么人呢,鬼灯大人。
那必是很可爱的人吧。
那必是很出色的人吧。
那必是,很重要的人吧。
一脸状况外的阎魔王小心翼翼凑过去:“鬼灯君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啊,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字本座从来就没……诶阿香你怎么还有心思工作?”
“嗯?”阿香盈盈笑着,手中审批文件的笔却不曾搁下,“嘛,即使是鬼灯大人,也终究会遇到比工作更重要的那个人呢——落下太多工作的话,那位大人回来可就没法好好享受二人世界了哦。”
“呜哇,总觉得阿香今天笑得很狡猾啊……”嗅觉远不如对方敏感的阎魔王表示一脸懵逼,“啊,不过对于鬼灯君来说,这也许是好事吧。”
“大王也觉得是好事吗?”终于审毕手中公文的阿香温婉一笑,“那就一定是好事了吧。”
为了鬼灯大人的好事,今天也要好好努力呢。干劲满满的阿香继续向那摞高耸入云的待阅文件堆积物发起攻击,却在拿起最顶层的一纸假条时微微一愣。
请假书。
准确的说,是一纸婚假书。
哦呀,现在的地狱可是忙到升天了呢,这可如何是好。阿香无奈笑笑,提笔疾书。
——偕老白头。
好热。
好累。
好想死。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头昏脑涨,一片空白,失去灵魂的躯壳早已形同丧尸,一点一点拖着这沉重的累赘踽踽独行。
白泽呢?
白泽在哪?
你认识白泽吗?
冲出阎魔殿的鬼灯漫无目的地奔跑,不知前路,不问归处,他已经放弃思考,只是疯了一般遇到人就一把抓住,焦灼地问起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肯定的回答。
毫无意义的兜兜转转扰乱了原本有条不紊的方向感,如今身在何处,鬼灯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来之时,眼前已是满目芬芳,花期尚盛,头顶粉枝斑驳,足下一路铺香,轻雾缭绕的小屋躲藏于漫天桃色之下,不时有落花几许加入门外晾晒本草的竹篮小筐,药剂与桃香,平淡如常。
正如七日之前的极乐满月一样,飘花胜雪,独世安详。
啊,果然。
近乎本能的力量将他带回这里,临行前最后相遇之地——一切的原点。
结局还未定,不是吗。
回到原点之前,一切定论都言之尚早。
反正,那家伙肯定抱着胃在被窝里缩得很难看吧,闻知恶鬼辅佐官远行出差的他还不欢喜得连夜纵酒,第二天又胃疼到面色惨白,黄连汤熬好又冷掉,简直浪费药材。
秉着不能再让对方浪费药材的老妈子心态,鬼灯连踹门而入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白泽,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诶???”正在研究锅中药膳的桃太郎显然受到了惊吓,对方来势汹汹的逼人气场让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漏掉了鬼灯的订单,想来不禁惶恐无比,“鬼……鬼灯大人,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诶诶诶???”眼见着杀气腾腾的鬼灯旁若无人直奔房间,一脸懵逼的桃太郎表示根本招架不住,谁都知道一反常态的辅佐官大人基本等同于一颗行走的未爆弹,生无可恋之际却又不得不停下手中搅锅的药勺跟上去。
开玩笑,不看着点的话这房子分分钟就要被夷平了!
鬼灯可不这么想。他只是礼貌性地,习惯性地,与往常并无二异地跑来看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酒鬼的笑话而已。他对那个房间再熟悉不过,隔着门板都能想象出房间主人自带的本草暗香与糟鼻酒气交错混杂的凌乱模样,以至于太过习惯某人身上的幽净香气的他在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
轻烟缭绕的兽体香炉静坐房间一角,却被书阁特有的纸墨气息轻易包围,空气中闪烁微光的银粉熠如星辰,此时阳光正好,和煦如常的午后暖阳慵懒斜倚上镂花窗边,青铜兽炉,以及飘发着檀木幽香的细灰薄积的书架。
尽职如桃太郎,将满屋子的书卷宝籍打理得无可挑剔。
“鬼……鬼灯大人?”瑟瑟发抖的桃太郎小心唤着,原本神色匆忙的辅佐官在打开书阁的瞬间反而冷静得可怕。
对方一点一点转过头。
窥不得喜怒悲凉,死水半潭。
门外的药膳不合时宜地沸腾起来,蒸腾香气迅速占领整个天花板,转瞬之间,房间内艰难生存的书卷气息与袅袅香焚消散殆尽,荡然无存。
“啊,这味道……”迅速被药剂气息吸引的鬼灯瞬间转移了注意,返身便去观望那晶莹剔透的一锅药膳,还不忘拉上对方开始探讨起药理之学来,“这又是取材于哪一卷古籍里的配方吗,也许跟天罚锅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要跟你的天罚锅混为一谈啊!桃太郎表示根本无法接茬。话说这反应也正常到太吓人了点吧!!!
“香气也好,色泽也罢,由我来说兴许不妥,可总觉得还是欠些什么……”这自言自语的架势,怕不是再次将身边脸色青黑变幻的桃太郎忽视掉了,完全沉浸在药理研究中的鬼灯早已望了那朦胧雾气出神,“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我在药理上的成就始终比不上那家伙呢。”
“诶?”好像有什么很不自然的话从这人嘴里很自然地蹦出来了,“那个家伙……是谁?”
“你在说什么,那家伙当然是……”
空气于一瞬之间冻结成形。
是谁……来着……
眼底的迷茫不安逐渐荡漾开来。
头痛欲裂,背脊发凉。
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就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却终究唤不出来。
企图想要抓住某个熟悉的影子,却发现自己早已记不清对方的外在皮囊,何种模样。
似乎越是想要搜寻什么,却越是只能在即将忆起的瞬间眼睁睁看着那细碎光景灰飞烟灭,仿佛一场夜半惊醒的狰狞梦魇,翻身而起之际只觉惊恐可怖如常,待到细想之时,却只剩下缥缈直觉,额角冷汗,以及指尖犹存的塌上温软。
那个书阁……从来便是书阁吗?
从来便是书阁吧。
根本不存在谁的房间。
自始而终,哪里有第二人。
——仿佛并无不妥。
鬼灯惊觉关于某人的记忆正不知不觉间被他人口中的事实所替代,一个人的极乐满月,尘封书阁,花衢巷陌,而自己似乎越来越感到习以为常。
原来这边才是现实,吗。
他不安地向空无一物的前方伸出手,似乎妄图抓住点什么,却深感无力。
你在期待什么。
可笑,生前遭人侧目的恶鬼,死后还祈祷着为人所爱吗,简直痴心妄想,所爱之人岂是这等轻易便能……
“啊,鬼灯大人,”桃太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小心翼翼地将一方素色白帛送至对方悬空的手上,“虽然不知道您在找什么但是……这里有您的信息……”
指尖传来织帛细腻的触感。
柔软。
冰凉。
红字白帛。
一方血书。
嗅到血腥味的鬼灯瞬间清醒过来,手中的素色丝帛似曾相识。那似是一匹方正的头巾,让人用毛笔沾了鲜血书写满帛,诸字腥红,触目惊心。
他认得那头巾。
不同于桃太郎自带蟠桃刺绣的三角巾,手中这匹方巾净如白纸,索然无味,却抑制不住深入骨髓的药研百味与新茶暗香。
来自中国的,西湖龙井的味道。
上面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药单,首行写着患者鬼灯之名,往下是密密麻麻的中药配方,一草一量,悉数排开,正是他近日来不时登门取药以治愈失眠的药剂单。而药方末尾,自然要署上执笔医师之名——
『白泽』
脑海深处的一幕一幕缓缓浮出水面,他忆起数日之前,乱桃纷飞下,素白的身影于屋檐之下拈勺煎药,在檀木桌前静雅添茶,缥缈药香轻柔抚上绿石小叶,红绳似血,浅笑如花。
他站在这虚幻光景前,伸出手,轻唤出声。
“……白泽。”
记忆中的白衣神明闻言抬眼,潋滟眼波下流转出那黑衣鬼神喜极欲泣的可笑模样。
遗忘的洪荒成功抵住。
啊,我想起来了。
我曾答应你,明日再来。
可是我没有做到。
所以你生气了吗,所以你要离开了吗。
手中的绵软白帛捏得发皱,他精神恍惚着踏出门,目遇前方,神色决然。
桃太郎望着那摇摇晃晃的身影:“鬼灯大人您又去哪?”
“赴约。”
“……诶?”
——风起。
倏而间,花浪翻滚,鸟雀惊飞,拂叶而过的风声吞没了身后桃太郎的呼唤,扰得满树桃红躁动不安,周遭只剩下轻裹衣袍的通袖芬芳,微风与桃花逗弄成趣,粉枝新叶,单留簌簌作响。
现在去找你的话,你还会见我吗。
鬼灯穿行于这胜景桃林间。走得毅然决然,却头绪全无,满腹迷茫。
话是这么说。可是天下之大,叫我如何寻你。
你在哪。
——风止。
缭乱百花交织成一片艳桃色的轻薄香幕,漫天芳华重归尘土,尘埃落定,露出了这浅藏在桃色香幕之下的,幽涩如西湖龙井的缥缈茶香。
鬼灯脸色一变。停步,抬头,气温骤降:“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穿叶而过的阳光跌入高举的冰瓷杯盏,在晶莹如玉的胎体上熠熠闪光,斑驳树影泼洒在垂落桃枝的玄衣之上,那专注于茶盏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光影晦明,尽收眼底:“回来取我的龙井,怎的,”血色瞳孔翩然移转至树下,“不许?”
“黑泽……”鬼灯竭力保持着最后的理性,直接开口,毫不含糊,“这件事与你什么关系。”
“不知您所指何事——是某位神明突然消失一事,还是所有人都忘却他一事。”
四目相对。
黑泽大方迎向鬼灯冷厉入骨的眼神,下一秒却是被对方手里露出来的一小截白帛所吸引,轻笑道:“你可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
鬼灯随手将那白帛掖进袖子里:“与你无关。”
“鬼神大人,脸色何必这么难看,”他舒服地换了个姿势,唇角微挑,眸底含笑,“枉我还特此来告知你某人的下落。”
“笑话,你有什么道理会……”
“东须小国,中原交界处,皇家猎场,”茶面上微漾的残红随风而转,黑泽轻抬瓷杯,直视他的眼神仿佛看穿一切,“现在启程的话,能否见到他最后一面呢。”
话落。仰首。一饮而尽。
暗自权衡情报可信度的鬼灯低头不语。
不,恐怕对方所言不假。那看好戏般的眼神,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扑空现实的可怜模样。手握事实却无可奈何,目标既定,而终究无法赶上的遗憾与愤恨,才是黑泽最为期待的笑柄闲谈。
既是如此,那便赶上给他看看。
面对对方似乎不甚满意的自得神色,鬼灯稍稍颔首示意,礼数已尽,微抬的眼眸中尽带嘲讽——
“后会有期。”
总有一天,要将这夺去心头至爱的屈辱尽数归还。
最后一瓣败柳残红归于尘土,捎走了从极乐满月带出来的清幽药草香,踏花而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世界重新落入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怀抱。
血书……吗。
枝头摇曳的微光尽情碎入腥红瞳孔。
方才无意间瞥见的一眼,令他无法释怀。
明明身体已经变成那副样子,却还是不惜利用神血来抵抗天命吗。
那个厉鬼,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啊,不过没关系。
反正——你很快就只属于我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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