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山山腹内,是不知月岁流转。没有日落星移,也没风雨潮汐,整个巨大无边的空间,就像一个被弃在人世之外、凝固了的世界。若非有沉天口中所说,那大大小小的战役冲击着,当真会以为自己早已流失在三界之外。
这时,落枫倒有些明白起那些魔物来。困在这里,逃不去、活不来,生不能、死不得,如此煎熬了千万年,还将没尽没止下去,无论谁不疯魔才怪。
或许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时日无多,而是不见尽头罢。
连绵而空旷的风,在洞内呼啸不休,卷来千万年前腐朽的气息与怨恨,拂过无数衣甲,徘徊阵中。这些被困在魔冢里的「神」与「灵」,想必各有着一段辛酸的故事,只可惜,都修来了唯一可悲的结果。
——三界不容,天诛地灭。
只伐今生恶,不论前世功。谁叫它们逆了天道,犯了苍生。
“落枫,斩魔与杀人有所不同。杀人,穿心裂颅则可,但斩魔,必需以「灵」诛「灵」。”
沉天将手上长剑横于落枫面前,只见指尖有丝丝微光源源注入剑身。他继续道:
“每人体内深处都有「灵」——正者正,邪者邪;强者强,弱者弱;智者锐,愚者钝;位极者盛,次等者微。只不过当你还是「人」的时候,受凡胎肉体所限难以释放,但卸却这层皮壳,便脱了禁锢,就能以最大限度发挥,为你所用。换句说说,”沉天顿了顿,脸色微变,“倘若你不死,即使手执「镶珑」也难在魔冢立身。”
落枫听罢,一震。暗下想起那日,天锁背着沉天对自己所说之言:要助你师傅,只得勇莽无用,必须舍生。
现在,他明白了。
“师傅,也就是说:诛魔,必须刺破魔物皮骨,将自己的「灵」驱入对方体内,从内而外将其摧毁。胜败,取于正邪强弱。”
沉天看着他,欣喜他的悟性,遂点了下头,“没错,只是「强弱」比「正邪」有更高决定性。”
“不,师傅,我始终相信「顺天得势,邪不胜正。」”
他坚定地望着他师傅,双目微亮。沉天却只浅浅一笑,不再继续下去,转而回到最初:
“落枫,还有一事你且记下:和与人对决不同,魔物,千般幻化,行速诡怪,所以要取胜,身法就得比它们更为诡怪。这些本领在「人」的时候难以做到,但当你身为「灵体」,就容易多了,倘若悟性够高,修为更是不可估量。从这几次战斗中,已可看到你过人的资质,但你始终是新死之身,这道理今天你且记下,在以后战斗中不断参悟、试炼就好。”
“师傅放心,徒儿定会尽力!”(页2/2)
沉天点了点头,他知道,他定不会负他所望。忽然,两人之间雪光乍亮,只见沉天长剑一挺,剑尖正正凝在落枫额前!——壹股看不见的锐力,直逼眉心,透切四骸,仿佛只需他一掸指,这具灵体便可立即消失于天地。
“落枫,斩魔,当刺「魔眼」。成魔者,邪气急聚,生成阴眼,藏于额前,或脑后,或天灵,或椎骨等等中枢之位,支配全身。破此眼,驱入灵气,邪魂立散。”
被沉天天剑所指,落枫只感到身体仿佛不能动弹,便动了一下眉头,以示明了。沉天淡然垂目,翻手收回长剑:
“时候已成,现,授你第三套剑法。”
第一套剑法,九岁时授:固气,护身法。他,不能让他死。
第二套剑法,十六岁授:夺战,杀生剑。他,不望让他败。
第三套剑法,身死而授:驱灵,斩魔诀。他,不愿让他有任何遗憾。
阵中,腾出一片方圆之地。两人盘膝,面视而座。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拳掌嘶啸,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听见阴风摩挲着盔甲的声音。
有连绵、轻细的微光,泛着若有若无的咒文,在两人之间盘膝萦绕。已再无需躯体扶持了,真诀就这样源源渡入落枫心之深处——亦然无名之诀,亦然带上了那个人不为保留的倾注……
接下来连场战役,落枫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剑锋游走之处,断骨摧魂,魔物未及嘶叫一声便已身破灵散。新死的将军,虽然灵力操掌尚未纯青,但足以强大——正者正,强者强,位极者盛:王族之命的人,始终有其骄傲的资本。
天锁挑选这人舍身以助,到底是有道理的。每想到这,沉天心里便百味杂陈。
然,落枫一直尽心修炼,倒是没有沉天想得多。他很简单,该做的,就必须去做,不悔,亦不保留。在今日这种战场上,他更深谙其中道理:速战速决,以最快的时间提升自己,立威震敌,当是目下之重:不负这九十万战士的亡愿,也不负他师傅经年的恩情与期望。没有比这,更为重要。
战事,断断续续,疏密无章,像急雨敲鼓,又似微风拂筝,无规律亦无止休。魔物时而零星而至,时而成群袭来,即便知道此处已安兵把守,仍然不得死心地前仆后继。没办法,玄冥石已损,这个唯一通往生天的出口,始终让它们不得不疯魔。
沉天遥遥望着前方,望着那个在魔群中身如风雷电闪的人,不禁微微一笑,笑得骄傲,但这抹笑意又很快地褪去:再厉害,又有何用,走到终点还不是仍然两个结局——要么消亡在茫茫无际的地冢,要么轮回转生到彼岸而去。以后,再没有什么将军,再没有谁人的落枫。所有过错,所有骄傲,所有回忆,慢慢的,都不复存在。
一切都会结束。除非,永远走不到终点。
敛回目光,不由得轻轻叹了声,小心翼翼。
一个一直憎厌无尽无期的人,竟忽然渴望起永恒无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