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无尽,落叶犹怜,又历了一个金红的秋季。天,一日一日转寒,开始下起了小雪,细若绒毛,悄悄覆住那片山头。
修武一年有余,小子的剑技长进不少,虽还未能断石摧枯,但也招招凌厉,套路分明。只是我亦无心这些,真正欣喜还是他习武之后体质的好转。个子开始拔高,舞起剑来,目光亦越发清澈冷醒。
高崖上的石台,雪冽风凛。那小小身影,在茫茫白絮中闪腾飞跃,虽仍稚嫩,我却看到前所未有的骄傲。
“枫儿!接我两招!”
人随声动,我横手折下一枝便飞身掠去。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小子险些乱了阵脚,慌忙抵剑挡格!奋力还去几招,堪堪定神一看,才见做是我,竟咧一咧嘴,挑起剑尖又直直迎了上来。
当好!我即游走剑锋,带动起他的步法。刺、撩、崩、格,这小子确实胆大机敏,七窍玲珑,只是到底修行尚浅且急功惧输,不着几式便被拆倒在地。
风息尘落,我弃掉木枝,挠了挠他零乱的发髻,“起来吧,回去吃饭。”
他呶嘴撑着坐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却没行动。
我停步,回头。
他却挑起下巴,竟几分理直气壮,“我,扭脚了。”
我背他下山。
踏着薄雪,足下无声。冬日的荆山,虽没红叶焚天的灿烂悲壮,却是另一番皓白无瑕的冷艳素雅。
枫儿趴在我身上,纤细的手臂揽住我肩颈。
“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砍出你那道剑痕嘛?”
这话我听不出多少自责,倒是撒娇的味道多些,遂笑道,“不急,慢慢来。”
“师傅要一直陪我练成哦。”
“这当然。”
“嘻!师傅待枫儿就是好!”
随即感觉头发被人蹭了蹭,颈侧传来他顽皮的气息。
我遂掂了掂背,轻斥,“别乱动。”
拐过石壁,一阵冷风忽来,漫天细雪乱了发衣。
“师傅的头发真漂亮。”耳边又传来慵懒的声音,一缕发丝也被他捋在指上。
“枫儿的头发也很漂亮。”我没好气接话。
“师傅长得真好看,枫儿最喜欢。”
我一愣,“枫儿长得也很好看,只是男儿丈夫,又岂用计较肤颜。”
“师傅是真的好看嘛,比那些人好看千倍万倍了!”小子的声音满是骄傲,搂住我的手也抱得更牢。
我微诧,“那些人?”
“今早在山脚看到的,一帮人拉着许多东西从这里过去了,还问我路呢!”
我沉默不语,闭上眼缓步轻走。片刻,才睁开。
这山又终于有人迹了……
不忍低头一笑,旋即,又觉得这笑容无甚意义,便继续默默走着。地上薄雪,被踏出一行脚印。
多少年已去,这一人的足迹,依旧无穷无尽,不见尽头。
忽然,背上一动,那小子的下巴抵在我肩上,“师傅,什么叫‘过年’?”
“‘过年’?”我微怔,“为何问这个?”
“那帮人说要把‘过年’的东西运到城里,还多谢我指路,送东西我吃,好好吃!”
“枫儿!你胡乱吃了什么?!”我陡然停步,回头责斥。
那家伙恐怕被这突然举动吓懵了,半天才吱唔出来,“他、他们说是……是?……糖?……糖。”
这时我也察觉自己反应过大,于是柔下声来,“枫儿,以后不要随便吃不知道的东西。”
“是!枫儿知道!师傅莫要生气了……”
我叹了声,没有责备,倒是满满的愧疚。
一个十岁孩童,竟然连糖也不知何物,我这个为兄为父的当得也……
“枫儿,那就是饴糖,过年时小孩都爱吃这个。”
“‘过年’?”
“嗯。”我抬头,仰望长空,望着那片茫茫无尽的灰白。唇边一丝笑意,也似一丝落寞,“原来又一年了。”
“师傅师傅,到底什么是‘过年’嘛?好玩吗?好吃?这东西我觉得好熟。”他晃着腿儿,在耳边催促。
“草木枯荣分四时,一岁月有十二圆。当十二个月满,旧岁便尽新春复始,这时候各处人们会祝庆丰收、祭颂酬神,还有贴桃符,下五辛盘,吃饴糖,喝屠苏酒等习俗,欢欢喜喜喧闹半个月才休止,此为‘过年’。”
“哇!很好玩的样子!”毛头小子开始在背上乱蹭,“怎么怎么我一直没见师傅过年的?!”
我微微一怔,才摇头道,“我已隐于深山,隔世清净。”
“哦……”
小孩儿似懂非懂,似乎有一丝失落,脑袋枕在我肩上,“那……什么叫祭颂?五辛盘呢?有糖好吃么?那帮人的箱子和麻袋好多好大,里面红红绿绿的又是什么?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还有还有,什么叫‘鞭炮’?他们问我要不要……”
小子叽哩哇啦一通,然后热切地等待答案。我却沉默着。
枫儿,这百年民风我当是知晓,却从未曾经历过,又如何与你分享呢。
一步一印,我默然前行,竟感觉背上忽然渐渐沉重。
走过一道山坳,快到屋舍。
“糖……好吃……”颈侧传来他沉沉的呢喃,居然倦得睡着了。
我暗下叹息一声。自从这小子身体好转之后,手脚灵了,胆子也跟着大了,开始通山奔跑,好奇世事。亦是,终究要长大的,再隔世深居,也有权利和必要感知这个天地,的确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他的命虽是自己强行留下,但到底,此人本非池中物。
翌日午后,停了雪。茫茫荆山,银装素裹。
此刻枫儿在山上练剑,屋内只我一人。仰望青空,思量了许久,终于做出决定:下山。
到山下买些书辞典籍,好让这孩子识字学文,还有了解那个世界——那个本该他所属于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出山。足下踏着皑皑白雪,心头忐忑不安。
「我断不会离开此山。」
今日却食言了。自生以来,便一直职守于此,无处可往。唯叹天命无奈,何以既逃离不了此世,却又无法入世呢。
尽目浮华穿身过,两袖不沾人间香。
越过城门,渡入人海。皇城盛都果然热闹非凡,满眼长街楼阁,四处车马熙攘,与那日日寡幽的山野真是判若天地。久置其中,当不知会否乱了自我。
走到桥头,才察觉两旁行人一路在对自己指点耳语,正值不解,前方又有两簪花少女看过来,娇娇羞羞,一步三回,笑着不舍走开。我四下顾望,见着路旁有个摆摊的老妇。
“老妈妈,这里何处有文堂雅斋?”
老妈妈抬头见我,顿时满脸笑开了花,“这位公子初来呐?不难找,不难找,过了桥,顺大街直走就是‘博雅堂’!呵呵呵呵……”
我躬身道谢,才看到老妇卖的是糖果糕点。
想到那人,不忍笑了出来,遂向老妇递出几文碎钱。
“老妈妈,要块饴糖。”
那老妈妈当即又喜得笑不合拢。
……
繁华闹市于前,却没闲心游逛,在雅斋挑了几本书典,便径直往城门返去。
这座厚重磅礴的城楼,写尽百年荣衰,风尘仆仆。每走过去的人,都会感受到一份历史的压抑与敬仰。
穿越城门,有风,撩衣起,我蓦然驻足,回首东眺。
金宫帝殿,隐隐霞光,正遥卧于眼前。站在此处,亦能感受到扑脸而来的帝皇紫气。
是,只要荆山安定,这代皇朝便可气运绵长,国泰民康。
虽我不得入世,但终归因它而生,又何以生怨。
天定,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