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兰迪博士的确多次给棹志休过假,但他曾决定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前都不要常来这个家打扰,因此除了日常辅导功课,和伊织一家相聚的次数也变少了。如今见主税如此热情地招呼他来这个家做客,他便在心底思索先前的决定是不是也不那么正确了。
也许,这令他想要靠近却又一度远离的家中,就有他想要的答案。
“下次如果有时间,我们也去棹志你家那边做客好吗?希望你和你叔叔都不会被打扰呢。”
“当然欢迎!随时都可以来的——”棹志双眼发亮地出声回应,紧接着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又一次红着脸看向了地面。
“我的意思是…我去问问博士可不可以…如果他不忙的话……”
棹志的声音瞬间比前一句话降低了一个八度,前后的反差令主税看出了这孩子内心容易激动的本质。
“哎呀,无论怎么看都很像呢,不过要说你这样子像你叔叔兰迪又不完全是,更像是悠纪夫那孩子,平时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不过遇见喜欢的事情会比浩树反应还激烈哦。”
“嗡——”
刹那间,棹志的表情连同整个身体一起僵在了原处。
被看穿了吗?还是主税的随口这么一说令自己神经过敏了呢?
长期活在对身份暴露的恐惧中,以至于无法判断如今是否真的对此感到抵触,仍旧习惯性地一颤,直挺挺地僵住了上半身。
“棹志,怎么了?”
见棹志一声不吭地呆滞,主税回想起同他初次见面时遇见他发病的可怕场景,立刻警觉地走到他面前观察。
“有哪里不舒服吗?没事吧?”主税轻轻拍拍他的肩试图让他缓过来。
“唔……呼诶!”棹志一转头发现主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不由得发出了半声惊呼,后半声则被他的理性吞进了肚子里,才没有喊得太大声而惊扰到厨房里的富美子。
“对不起…一不小心就走神了,请您原谅!”棹志将双手举至头前,低头将手掌合拢作出道歉的手势,看他回过神来并立马作出这种回应的主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才话讲到一半你突然就呆住了的样子,真的不要紧吗?”
“啊…没事的,千万不要在意!”棹志难堪地蜷缩着身子,刚才还因为被火田家宁静的氛围所感染,紧接着就做出了这种失态的行为,令他惭愧地恨不得化作一团空气消失掉。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
“当然,谨记于心!”
不知不觉用了更加具有距离感的敬语来回应,见棹志精神的模样,主税才放心地起身回到了原处。
就在这时,富美子端来了茶水返回客厅,为两人的杯子里倒入了温和的茶,勉强让棹志镇定下来。
“谢谢伯母。”他双手捧起茶杯点头致意。
“小心点哦,茶水还很烫的。”富美子笑着回复了一句便离开了。
棹志悄悄瞟了对面正在喝茶的主税一眼,发现对方同样用关切的目光看向自己,为了让他放心而笑着点点头。
“这种和式的茶水,爷爷应该经常在家里喝吧?”
——无论是岔开话题还是挑选主题都是最差的水平。
“嗯,我们家经常喝这种茶的,因为比较符合国内人的口味。”
愿意配合自己并转移话题的主税,真是太宽宏大量了。
两人一边讨论起平时喝的茶水,一边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平静下来,而棹志也在享用茶水的间隙中尝试冷静思考自己的做法:
主税向来喜欢谈论家里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伊织和浩树的事,而这也成为了棹志难以接近火田家的原因之一。
因为他极有可能在谈话中露出马脚,从而被他们一家揭穿真实身份,意识到这一点的棹志便不断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
虽然过去有绿茶兽和博士的配合,棹志多次打消了他人的顾虑,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再怎么小心翼翼终归还是有露陷的危险。
不过——
“就这样东躲西藏就行了吗?”
倒不如这么问:“刚才的你真的有必要那么害怕吗?”
不是已经在心中有过决断,考虑过要对亲切的主税先生坦白真相吗?你也稍微有所觉悟了吧:与其让错误存在于这颗破碎的心中任由它散步痛楚,倒不如坦诚相待,诚实地面对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
同时,也要面对主税先生,甚至是火田一家人异样的目光…不要逃避,这是身为罪人的你所应得的。
刚才只不过是习惯了躲藏这一动作,本能地表现出及川脆弱的本质罢了。越是害怕就越要面对…棹志在心底慢慢地调节着自己。
温热的茶水缓缓滋润着喉咙,清香而甘爽的口感让棹志的心缓缓归于沉静,凝聚心神地呼出一口气后,终于恢复了往日那个沉着的小助手的形象。
从玄关传来一阵电话铃的响声,见富美子迟迟没有去接电话,主税便起身对棹志说了句:“先失陪一下,我去接个电话。”随后就迈步走出了客厅。
只剩下他一个人,手握茶杯跪坐在这间和式客厅内。
往右看去,浩树的遗像正被规矩地摆放在柜子上,火田家的人应该会时不时地通过照片来祭拜吧。
从棹志进门的那一刻,这张遗像就早已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他很快便转移了视线,假装没有看到挚友的模样,担心那个脆弱的灵魂会又一次触景生情,从而将这份情感传递至他的身体而引起主税的注意。
尽管曾经作为家庭教师拜访过,也经历了心底巨大的痛苦,但当时有绿茶兽在一旁的帮助,才得以将悲伤强压于内心深处,以一个普通男孩子的身份将浩树视为陌生人,戴着由谎言制成的面具骗过了大家。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从坏处看,什么也瞒不过去了,从好处看,什么也瞒不过去了。
唯一干扰自己跨越那无法测量距离的裂痕的阻碍,只有及川本人。
屏气凝神的棹志,趁着这段无人打扰的片刻,在由无数碎片拼凑而成的精神世界中揪住了那个发颤的影子。
“……必须这么做吗?肯定不会后悔吗?”
“要论后悔,恐怕如果让这么碍事的你阻拦了我而没有跨出这一步,这才会让我后悔。”
“你不害怕吗?不怕主税叔叔跟你翻脸吗?”
“就算真的会这样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以为自己可以躲多久?”
“好可怕…好想快点离开…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叔叔发现的啊!呐…求求你了,我们一起逃走吧……”
棹志低头看向自己不依靠轮椅就动不了的双腿,讽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