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毕业以后,陈曦回到中学母校当老师。
也有说酸话的亲戚,说当初走得风风光光,不是读的美国名牌大学吗,怎么最后也回了故乡,当没几个钱的语文老师。父母和她怄了大半年的气,最后比不过她的倔强,又开始给她张罗着相亲。
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二十几岁的时候便能一眼看穿自己接下来许多年的人生。
上天下地,她要再去哪里找一个沈朝云?
她回到学校,带的第一届正好是国际部的学生。陈曦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学生,巡视一圈以后,目光落在窗边。忽地想起,很多年前,有个男孩坐在那里,一只胳膊夹着扫帚,低头玩PS4。
“校规第一条,”陈曦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不许玩游戏机。”
亚麻色的头发,长过了耳朵,没穿校服,戴了耳钉……记忆中的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渐渐模糊。
“第二条,不许染发;第三条,男生短发不能过耳;第四条,必须穿校服;第五条,不准佩戴饰品……”
突然,十六七岁的沈朝云抬起头笑了笑,比着口型,好像在对她说些什么。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是金光闪闪的英俊。
“最后一条,”她含着泪光,声音哽咽,“记得感激每一场相逢,说再见的时候,要再用力一点,认真一点。”
大概因为太年轻了,所以那时的她并不能懂得离别的意义。
不懂一声珍重,一声道歉,和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风一般掠过她身边,将帽子扣在她的头顶上,大笑着叫她:小矮子,多喝点牛奶,才能快点长大。
窗边的幻影渐渐消失,声音四散在沉甸甸的云层之下。过了许多年,她才明白,他说的是,我在未来等你。
开学以后的某一天,轮到国际部值日,陈曦按照学号分配检查卫生和打扫公地的组。离开教学楼,有个小女生追上来,通红的一张脸,扭捏地问:“老师,我可不可以也去检查卫生?”
“为什么?”
女生红着脸,扯着公地太热一类的幌子,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陈曦拿起点名册,在检查卫生的组里看到一个男孩的名字。听说和女生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一见面总吵个不停。
突然,一阵风过,路旁的梧桐树叶飘落。
身旁的学生不明所以:“老师,你在看什么?”
陈曦努力想要微笑,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个笑容。良久以后,她只好就这样让眼泪流下来。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他,竟然已有十年。
从此以后,失去他的人生,只会比在一起的时光更长,更长。
那个逐风的少年,那个笑起来两眼弯弯的男生,她宁愿他是爱上别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幸福的生活。就算再不相见,但只要想起他,她就能咬咬牙继续走下去。
她说:“很多年前,这里有一片花园,到了夏天,会开满姜花。”
她身边的学生涨红了脸,小小声地说:“老师,我知道。姜花的花语是,把回忆留在夏天。”
陈曦一怔,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女生。
她仿佛透过那个小小的身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说,小朋友,半夜说人坏话,小心半夜鬼敲门哦。
可是这么多年来,她日里说,夜里说,却从未见他入梦来。
她已经不再是小朋友了,她已经长过了他离开的岁数。姜花开了又谢,夏天来了又走。当年约好一起去的水族馆已经闭馆,那些水母最终没能被放回大海,据说已经悉数死亡。
她的青春就要结束了。然后呢?然后她不得不慢慢变老。新的少年和少女们长大了,发生着每一天都会发生的故事,相遇,相爱,然后分开。没能说出口的话,以为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以为还有明天,便一直压在心底,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在这滚滚红尘,好像每一个故事看起来都是那样相似,好像每一段伤心都会如云烟消散。
那个火烧云漫天的夏日午后,他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说,我是沈朝云。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朝云。
*原文载于《爱格》2017.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