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掌柜因“祭神”一事，本已伤心欲绝，却见此时异端频起，不免凝心静观，且看事态作何发展。
鸾轿中林婉儿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经水河神固然可笑，却也不失为一方神灵。七年之前，泾水河无端改道，淹了百倾良田，荒了几多村落，而后水漫渝州，浪涛街巷，夺人性命不可胜数，当真大手笔，好气度！”
外乡客状若癫狂，举杯饮尽，道：“这第一杯，便敬与河神老儿，愿此后水祸连连，诸鬼笑欢！”
“好！”
七步之外，不知哪位鼓夫陡然大声叫好，观之却以老泪纵横，似是被外乡客方才言语触到伤心处，转而双手发力，击鼓隆隆。
外乡客笑对众人，单手以双指夹着琉璃杯略作虚晃，杯中酒水自满：“若论大手笔、大气度，屈屈泾水河神，怎可比之茫茫厚土？凡人百姓世代耕作，汗滴禾下，如牛似马，但徒衣食无忧。然近百年间，厚土无情，水旱更迭，民不聊生！上古女娲泥土造人，可见百姓因土而生，有此如此生而不养者，怎可不敬？”
虬扎官差闻言及此，早已面色大变，然而外乡客看似疯癫，却句句真知灼见，无可厚非，再看自家兄弟，皆在不知觉间放下了手中钢刀，被外乡客一字一句引着，做悲愤状。
江寒蹲卧一旁，酒劲上涌，哪还有半分羞涩，听闻外乡客慷慨言语，半举只手，囵吞道了句：“好，好酒！”
外乡客此时似已目中无人，指间琉璃空杯再晃，旋即酒香四溢。
“敬地，便不可不敬天。厚土无情，天道更甚！‘天意如风如雷，凡人无可枉自揣度者！天意亘古长存，信者得福，不信者当下九幽铁狱？’全是狗屁，狗屁！”
外乡客当真不胜酒力，至此饮下三杯，便已面色潮红。
谷祭祀此时悠悠转醒，听闻最后一句，额上青筋暴涨，开口骂了一句：“痴儿！”
便又晕死过去。
远处众多观望者不知何时已将锣鼓声敲成连天之响。
外乡客拂了拂蟒袍，在一片噪杂中显得分外孤寂。
江寒当真是好一场大醉，月上杨稍时，方才吐了一口浊气，清醒过来。
他拍了拍身上泥土，发现自己正卧在泾水河边祭台之上，向左方立着一道人影，月色披肩，看不清对方面貌。
江寒挣扎着站起身来，右腿关节处虽还是隐隐作痛，却也减轻许多，并不影响行走。
“你……”
江寒生性木讷，此时竟连一句“阁下”也道不出，人影转过身来，看面容似是有些熟悉。
江寒呆直着目光想了片刻，忽然拍手笑道：“好，好酒！”
外乡客施施然笑道：“当时你醉的紧，难得还能将我记下。”
江寒木讷一笑，无多言语。
“既然是去救人，自己却先醉倒，”
外乡客语气一转，似有责备之意：“你还当真是傻的可以！”
“我…我…”
江寒又是“我…”了半天，与白日里敬酒时宛若两人，他低着头，似在搜索什么，便如此又寻摸了半天光景，方道：“我本想…本想…和婉儿一起…死…”
月色透尽了朦胧，江寒裹着身上青布小衫，单薄的身形被拉长探入河边的水草里，由河水涨落引起的“隆隆”怪响还在继续。
夜风呼啸卷过，江寒下意识伸手去扶头上黛帽，却发现已经不在了。
“婉儿！”
江寒终于顿悟，急忙忙爬上祭台最高处，向着夜色里黑暗并且深幽的河水大声喊道：“婉儿！婉儿！”
外乡客叹了一口气，望着江寒探出祭台的大半个身子，又叹一口气：“林氏夫妇已带着自家独女回了酒肆，一切安好。”
“什么？”
江寒回过头来，直直望着眼前一身蟒袍的外乡客，又问道：“真的？”
外乡客哑然失笑，道：“还骗你不成！”
江寒闻言大喜，蹭蹭蹭跑下祭台，至外乡客近前，俯身便是扣了三个响头。
“谢救命之恩，”
江寒激动之下，更加语无伦次，他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体一些，扣完头，却也不站起身，就那么跪着问道：“敢问…呃…敢问大名？”
外乡客终于被江寒的木讷降服，笑道：“尊姓非，大名也。”
“我知道，你那些都是骗人的。”
江寒本打算借助“下颚上扬”之法，却不聊刚好与外乡客之目光碰与一处，当下更是拘谨，四下寻摸着，最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杨林上：“敢问救命恩人尊姓大名，日后江寒若有腾达之命，必将滴水之恩，报以涌泉！”
外乡客望着以跪立的姿势宣誓报恩的江寒，抽了抽嘴角，若有所觉。
江寒的语气虽是如同小儿背诵书本，听起来却比那些谄媚之言悦耳许多。
“若凭自己往日习性，说不得要大哭一场，却不知这江寒似有魔力，叫人无法疯癫…”
外乡客心思杂乱，却听闻江寒复又将“敢问救命恩人尊姓大名…”
之言重复了一遍，大有不得答复不肯罢休之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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