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3

到了邱非的家里，我很客观的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幺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不料我却生病了。

         发烧，撑着在裁缝店坚持了响午，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了.醒来我躺在家里，额头上敷着湿毛巾，哲野坐在旁边看书。我疲倦的笑：我怎么回家了？哲野紧张的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略微有点发烧，不严重.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幺办法？哲野除了工作，就是在家里。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看见他和叶兰通的信：淑凤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我凄凉的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

　　在家躺了半个月。哲野在我房门口铺了张席子，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起急，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点上油灯，说：淑凤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学堂，才自己睡。叶兰买了大捧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的谢她。

          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间躺下了。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蒙着喜布的样子非常美丽，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的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

          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的闭上眼。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点着了油灯。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幺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像护城河的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

            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划那些泪，却怎幺也停不了。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裁缝店那么多人，空气不好。

           他总是来接我。脸贴着他的手臂，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裁缝一样，是过去式了。

           我顺利的开了家裁缝店。我愉快的，安详的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哲野在工作中晕到。先生诊断是麻风病。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的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工作，请一个佣人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某家公子哥出去走走呢。

       我也笑：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的悲伤着，我清晰的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哲野很平静的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佣人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耽在书房的.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图纸。他规定有一迭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淑芬长了两颗门牙，忙完后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淑凤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淑凤，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今天送淑凤去裁缝店，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果真是窈窕淑女了，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样孤苦。”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淑凤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要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送淑凤回来，觉得手臂上凉嗖嗖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

　　“唉，这孩子。先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淑凤，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我捧着日记本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再过几天，那迭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中意你的人手里，眼看着他与你成婚才走的，来不及了.我微笑。他忘了，我的婚早就结了，二十岁时他帮我戴上发叉时就已经结了。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淑凤，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淑凤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那段时间里我的世界都黑暗了，眼神整日里的空洞，就连裁缝店多久没去我都渐渐的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