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涔沉,积云堆雨。老鸦的叫声绵延低徊,如哭如诉,许久才消散去。门前的梨树已经掉光了叶子,果实也被撷取近尽,只留下一树槁木。
“沈疏影,你敢去就试试!”一道女人的怒吼声从沈府里边一直传到了门外,惹得门庭前的麻雀扑棱的展翅飞走了。
“……”沈疏影垂着头,一言不发。她垂在身旁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听到身后女人的话脚步顿了顿,又开始朝门外走去。
“好!好!好!”她身后的女人连道三声好,怒极,转而又大声道,“你此番前去,沈府便再也不是你的家!”
沈疏影停了下来,缓缓的转过身,朝着女人跪下,磕了三个头。
“咚”
“咚”
“咚”
三声过后,便匍在地上,垂着头。青丝落地,额间通红。
“娘,疏影不孝。但……”她顿了顿,又开口说道,“爹和大哥,他们死都要守护下来的这方土地,无论如何,我也要替他们完成心愿。”
“你!”娘气急,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气,半晌,才缓缓的平静下来,“当真?”
“当真!”
“那好!你此番前去,无论生死,都不再是沈家的人。”
“沈家……于你,再无半点瓜葛!”
沈疏影忽然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似乎快要穿透胸膛。那句“沈家于你,再无半点瓜葛!”一直盘旋于脑海,百转千回,缭绕不绝。
“姐!”那妇人身旁扎着两个小髻的姑娘忽的开口,“……你可要想好啊!”她焦急地在一旁跺着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沈疏香!沈家儿女,铮铮铁骨,绝不出尔反尔!”沈疏影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大声的吼出来,眼眶里的泪水几乎就要满溢而出,“替我……照顾好娘。”
说完,她便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剑和包裹,踏出沈府。
“姐!沈疏影!”沈疏香几乎就跟在她身后。
“走出了门,你便不是沈家的人。”从大堂里传来的声音,硬生生的扼住她的脚步。
而门外,沈疏影的声音传了回来。
“答应我,照顾好娘,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沈家。”
沈疏香看见门外,沈疏影瘦小的背脊直直的挺着,逆着西下的太阳光,微微的偏着头,眉目入了画,美得惊为天人,像画不像话。阳光在她的身畔缓缓滋生,渐渐开出了花儿。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门前的梨树再落三回,我定归家。”
沈疏影骑着马,快马加鞭的一路向东,目睹了兴许她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风光。
越靠近边塞的地方,便越是萧条,甚至有的地方连槁木都失了踪影。偶尔有轻翎的啼声传入耳畔,声声不息,婉转绵延又辗转迁回,绕梁三日而不绝。
她一路风尘仆仆,无人相伴,只有身下的一匹马,陪伴同行。看了萧条凄冷,也有看到岁月的馈赠。
清晨的日头朦胧微凉,伴着淡薄的轻雾,缓缓的消散在正午的炽烈中。暮光轻柔的拂过沈疏影的脸庞,拉长了她骑***身影,缓缓的融入碎月。月亮给人的感觉与日完全不同,天空似乎被月亮撕开了一个口子,满满的月光突然就一股子倾泻下来,一摊一摊的细碎的月光散发着柔和的光华,淡淡的沉寂于年月的高歌。
沈疏影从出门的一刻就觉得心里堵的慌,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反正不是好事。她想。
日头初生的时候,沈疏影理了理自己的行装,正准备跨上马再度启程的时候,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老人。佝偻着背,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里柱了一个拐杖。
“小丫头,有没有一点吃的啊?老头子我饿了!”那老人神采奕奕的说道。
沈疏影看那老人不像饿的样子,但又同情泛滥,便用手打开包裹,就在她打开的一瞬间,那老头眼疾手快得用拐杖巧妙的勾住包裹的一个角,饶了几圈,飞快的一拉,便将包裹拉进自己的怀里。
沈疏影甚至没有看清老人的手法便被老人夺了包裹去。
“小丫头啊,你这包裹里,怎么没点肉啊?”老人嘴里塞满了干粮,不满的朝沈疏影抱怨道,没有一点强抢食物的自觉。
“我念你是老人家,给您吃点东西,您却如此为老不尊!”沈疏影皱着眉头,语气淡泊的说道,她其实也不是很讨厌眼前的老人,毕竟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总算见了一个人。
“为老不尊?就是抢你东西叫做为老不尊?”老人抹了抹嘴吧,“这世间,强者,才能生存下去!如果你足够强,莫说是抢东西,就算是天下,也归你!”
“这天下,要着有何用?”沈疏影干脆盘腿坐下,反对老人的话,“强者又怎能因为自己强于他人而欺凌弱者?”
“欺凌?呵!”老人跺了跺手中的拐杖,于沈疏影面对面的盘腿坐下,大笑几声,“如今这天下,又怎会欺凌?全部都是烧杀抢掠,民不聊生,仅仅只是欺凌,那还只是街头恶霸的行为。当政之人,野心勃勃,魑魅魍魉比比皆是,又何尝不是年年征战,狼烟遍地?”
“老先生一张妙嘴真是绝了。”沈疏影捋了捋自己一缕脱出的青丝,往发上盘着,“先生这般心怀天下,又为何不去救救这天下?”
“哈哈!”那老头大笑两声,“我都是尨眉皓发,半截入土之人了,还去救天下?来人救我都好咯!”
“老先生此言差矣,只要是心怀天下之人,必会做出一番事业!”
“小丫头莫要说笑!希望该放在年轻人身上咯!”
“……说起来,老先生,我这里有些肉。”沈疏影摸了摸自己腰旁随身的一个包裹,又说道,“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先生便唆的站起身,用脚尖卷起拐杖,一抬,便入了手。沈疏影只能心里暗道,好快!
“小丫头,有这些个肉怎么能不孝敬老爷爷我呢?”老头笑着对沈疏影说道。话音刚落,拐杖便如同游龙一般,直捣她腰旁挂着的包裹。沈疏影红唇微挑,“那得看老先生您有没有福享了!”说着,便朝相对的方向弯下腰去,忽的朝右边转去,激起一阵黄沙,右手反手去握老头的拐杖。
“小丫头,我的拐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摸到的!”倏地,那拐杖运动的方向便改变了,朝着上方呼去。没有抓到拐杖的沈疏影又转而双手朝着地面狠狠地拍着,借着力道一跃而起。
“小丫头腰力不错!”老头啧啧赞赏,“沈小丫头,看来你|娘和你爹教你教的不错。”
沈疏影正解下了包裹准备拿在手上时,忽然听到了,便愣住了。老头随即用拐杖一挑,她手中的包裹便换了主人。
“你说什么?”沈疏影怔怔的望着老头。在她的记忆里,好像只有爷爷会叫她沈小丫头,而这个爷爷本尊却神龙不见真身,四处游历,不知何时归家,“爷爷?”她试探性的喊了喊。
“嘁!现在才把我认出来!你是不是我孙女?”老头冲着沈疏影翻了一个白眼,愤愤的说到,“你|娘和我说了,你当真要去战场?”
“嗯。”
“为什么?找个人好好的嫁了不就好啦?干嘛来躺着蹚浑水?”
“沈家儿女有资本桀骜。”
“年少轻狂!”
“嗯。”
“那好吧,你便去吧。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沈疏影诧异爷爷这么轻易的答应,犹豫了片刻,说道,“爷爷,我娘……”
“你|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爷爷摆了摆手,毫不在意的说道,“不要有后顾之忧,去保卫祖国吧!”
“我不是想保卫祖国,我只是想完成爹和大哥的夙愿。”
“哎哟!你们都一个样,冥顽不化,我劝不了你,保重!”
“嗯。”
沈疏影赶到军营的时候是黄昏,沈疏影他爹和大哥的军营依山傍水,斜阳的余辉洒落各处。
真美!沈疏影感叹道。若是没有战争,这个世界会是多么的祥和美丽啊!
“喂!把那个马上的人拦下来!”高台上站岗的士兵一眼望见了马上的沈疏影,大声的喊着。
“我是沈疏影。”说着,她便出示身上的玉佩,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豪放的沈字。
“您是沈家的小姐?”那检查的士兵问道。
“……”沈疏影将手中的玉佩反转过来,看着那个豪放的沈字,紧紧的攥着,“不。我不是沈家的小姐,我只是沈疏影,而已。”
检查的士兵有些疑惑,沈疏影不就是沈家的小姐吗?难道记错了?
“将军,沈家小姐来了。”
“我不是沈家小姐,我只是沈疏影啊。不要叫我沈家小姐或者沈小姐了!”沈疏影无奈的说着,缓缓的步入位于军营中心的一定帐篷内。
“哦?”一到声音从帐篷中心传来,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哦字,便带着声音主人的威压,声音如同天山之巅的雪花一般,冷清单薄。
沈疏影缓缓扭头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一瞥惊鸿。
他的眉眼溶入了阳春三月的柔情,眸子里盛着一汪星河,耀耀生辉。
“沈疏影难道不是沈家小姐?”他的话如同山涧里潺潺流动的溪水一般,泱泱而来。
“我娘……不愿我来战场,于是……”沈疏影为难的说着,垂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将军又垂头看自己的战报,半晌,才说,“我叫楚衿,是这里的将军。你长途奔波,想必累了,先去休息吧。”
“……”沈疏影紧紧的盯着楚衿,犹豫着说道,“我想去看看我爹和我哥。”
楚衿握笔得手俶尔抖动了一下,笔锋上圆润的墨珠滴落在宣纸上。
“你先去休息。”
沈疏影张嘴还欲说着些什么,却忽然看见楚衿抬眸望着自己。那双揉入了星河的眸子泛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似是望穿了岁月。他的鼻尖红红的,良久,才轻启檀唇,缓缓道来。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他们。”
“不怪你……”沈疏影不敢再看着他,生怕被触动自己也哭了出来,“本就不是你的错,无需放在心上。”
“……”
“沈家的那个,新来的。女子上什么战场?相夫教子就好了!还出来打仗,只希望你不要拖后腿!”
“就是,累赘!”
沈疏影才去洗了个热水澡,穿上了战袍,就有许多人围在她的帐篷外,叫嚣着。
沈家儿女,本就生性骄傲,沈疏影更是如此。
她沈疏影最讨厌被质疑。
“既然如此……”她立在帐篷外许久,轻启朱唇,随手勾起一把长矛,对准为首之人,平静的开口,“那我们来试一试。”
“好啊!不错嘛!有胆子!”
叫好声成一片。
比比武台上。
“来吧!”那个壮汉大声的喊着,络腮胡子也在抖。
沈疏影忽然丢掉了那长矛,用右手撑着地面,一双腿横扫过去,那壮汉还来不及收回望着被扔出去的长矛的视线,救倒地,激起了台上一阵的尘土。
台下原本叫好的人忽的闭嘴了,甚至不敢相信,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仅仅一个扫腿就把那个强壮的士兵放倒在地。
“你已经输了。”沈疏影挺直了腰板,淡淡的开口,“若是还想比的话,我便站在这里等着你站起来。”
那壮汉在地上懵了好久,才又挺身而起。
他红着脸旁,胡乱的嚷着,“不算不算!你耍炸!”接着又拿起身旁的长矛,向着沈疏影冲过去。
沈疏影站在原地,在那柄长矛距离她的身子五寸的时候,向着右边避过去,脚步轻移,妙手握着那柄长矛,不断的随着他的运动而改变着自己握矛的手势,最后,忽然一折,那长矛生生的顶在她的膝盖上,啪的一声断掉了。
而那人因为惯性向前冲着,沈疏影向前伸腿绊他,却又在他被绊倒要摔的时候到他的身边,用手扶住他的身子,用膝盖顶着,再将他向后一扯,他便狠狠地后脑砸向地面。
咚——的一声,悠远长久,久久不绝。
台下的人个个都目瞪口呆,望着这出好戏久久不能合上嘴巴。
“好!”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清远的声音,然后就传来了掌声和叫好声。
沈疏影望向那个第一个叫好的人,是楚衿。
而楚衿也看见了她,只是他逆着光,没办法看清表情,沈疏影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同暖春回归一般。
回到帐篷,沈疏影揭开自己宽大的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方。
那个顶断长矛的地方隐隐的发紫,破了皮,有鲜血从皮肉里渗了出来。
“唉——”她低低的轻叹着,早知道就不这么猛了。可惜,还没有找到药和绷带。
帐篷忽然被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的步入帐篷内。
“沈疏影。”楚衿的声音传来。
“嗯?”沈疏影本想放下裤腿的,可是想着楚衿可能已经看到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露在外面,“我……今天和你的手下打起来了。”
“嗯,我看到了。我的手下输得很惨。”楚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负着手。
“是我提出的。”她垂着头,喃喃的说。
“膝盖受伤了吧?”楚衿没有管她后面的一句话,自顾自的问道。
“嗯?嗯。”沈疏影一下没反应过来。
楚衿蹲下身子,手里拿着一瓶消炎药和一卷绷带。
“你……你干嘛?”沈疏影诧异的看着楚衿,往后缩了缩。
楚衿一把拽住了她,将她的腿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棉花轻轻的蘸着消炎药,接着温柔的将棉花点在她的膝盖上,抹均匀之后,才又轻柔的将绷带缠在她的膝盖上。
沈疏影的脸红扑扑的,像是搽上了一层胭脂。
她觉得楚衿的怀里暖暖的,擦药的时候凉凉的。
“早些休息。”说完,楚衿便收拾好了走出去了。
“等一下!你……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哥哥和你爹,要保护好你。”
沈疏影本想告诉他,不需要他的保护,却又看到他的背影,明明是个高大的人,背影却都是落寞。
她又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他的眼睛,便缄口。
“早些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