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六月将至,坐落在水乡的小城早便是一片繁盛之景。阳光很烈,以至于晃得人眼花,但在那荷塘边上,却只觉清风扑面——
湖水很清,接天的莲叶青翠欲滴,夹杂其中的娉婷的荷花,刚刚绽开几朵,更多的只是羞涩的露出花苞,在夏日微醺的暖风里轻轻摇曳。蜻蜓穿梭着,时不时停在花苞顶端,又迅速飞走,躲避着孩子们兴奋的扑捉。
湖上自然也少不了袅娜的身影。采莲女划着小舟,穿梭在碧绿嫣红中,一口软软的调子,直教过路人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而不远处路边的亭台楼阁,传来歌女的铃铃笑声。
嬉闹声,歌声,叫卖声......许许多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夏日午后的惬意。
繁盛街巷茶楼酒肆,永远不缺文人墨客风雅名士,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的声音清越激昂——
“客官里边请,听我给您说一段阙冥之争的故事......”
一、
蓝曦臣再一次来到云萍城的时候,也是这般灼眼的夏日。
他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路上,街头巷尾似是熟悉,景致却不复从前。
隐隐有几分颓败之感。
“唉......”蓝曦臣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云萍城是他的故乡,可自从十二年前离开故土,如今,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归乡的旅程。
因为...一点烦心的事。
也无怪乎他烦心,现在整个南冥几乎举国哀叹。
从国都姑苏一路到达云萍,他看着水路两边影影绰绰的人,几乎都面有戚戚,而一直到进了云萍,这压抑之感才消了些。
原因无二,他们的国——南冥,在前不久的阙冥之争中,战败了。而他作为丞相,亦不能免责。
胜者是北阙国,秦岭为界,几乎整个北方都是他们的领地。
作为失败者的南冥,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奈何实力不够强劲,这般忧愁也无法改变继续被欺压的命运。
蓝曦臣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国君萧云枫的面容。
他的笑带着点落寞,神情却是异常坚定。
“寡人永远不会认输,不过现在硬碰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寡人不是什么不自量力的人,相反,寡人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国难当头,北阙咄咄逼人,南冥若是服软,今后怕是难休养生息......但凭实力,我国确实还不足以取胜...”
“爱卿可有法子?”
“暂无。”蓝曦臣蹙着眉,“臣定当尽快想出法子,为陛下分忧。”
萧云枫淡淡的笑:“无妨,为君者,当能屈能伸,北阙的折辱,寡人不惧。近日为国事分忧,爱卿想必也累了,不若先休息几日,养好精神。”
蓝曦臣愣了下。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是想独自承担那些不平等的合约,也承担着北阙的折辱和可能来自自己国家的骂名。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当签下“赔款,割地,分利,进贡美姬”的条约,以及萧云枫被逼迫向北阙行礼的时候......
他想到了之后他可能被安上的骂名——贪生怕死,卖国求荣,毫无骨气,罔顾尊严......
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国君清廉,削减赋税,他不忍看民不聊生,不忍看战火蔓延到南冥的每个角落。
而现在,国君他...他让我告假回乡,是想要独自承担吧。
蓝曦臣的思绪早便不知飞到了哪里,他的眉头深深蹙起,好看的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悲痛。
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回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曦臣哥?是你吗?”
二、
蓝曦臣回过神来,这才仔细打量起路边卖莲蓬的青年。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温和而恰到好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
熟悉的拨动了他的心弦。
“......阿瑶?”
青年站起身子:“是我,当真好久不见。想不到再次见到曦臣哥,会是这般光景。”
他看着蓝曦臣笑,一边收拾着摊子,“正好天晚了,曦臣哥若不嫌弃,不妨来我家坐坐?”
夜色已经浓重,屋舍里那盏灯火却迟迟不敢灭。
孟瑶的声音含着关切:“说起来我还没问过,曦臣哥这几年,过得如何?”
看着青年亮晶晶的眼睛,蓝曦臣不由绽开一抹笑:“算是有些积蓄,混出了点名堂,只是现在...国既不国,家何能存?”
孟瑶被他眉目间笼罩的忧色吓了一跳,看着他叹了口气:“战争确实令人揪心,最近的事我听说了...想来曦臣哥这般关心,莫非不是一般的身份?”
“我......”蓝曦臣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不想说,便不必勉强。”孟瑶打断了他的话,“曦臣哥还是先休息。”
他收拾好了床铺,转头看着蓝曦臣:“委屈曦臣哥在我这将就一晚了。”
蓝曦臣还想说什么,孟瑶眨了眨眼睛,又继续开口:“不管多烦恼的事情,办法总是会有的,你说对吧曦臣哥?”
接下来的日子,蓝曦臣借宿在孟瑶家。他小时候住的房子,这么多年早被人拆了,那里成了酒楼,而孟瑶也是搬了新家。
他每日陪着蓝曦臣,看他抚琴作画读书,拉着他在云萍闲逛,在莲塘泛舟,好不快活。
“曦臣哥不在这些年,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情。我娘去世了,我像她一样采采莲蓬,也过的清闲。不过不像曦臣哥你一样,成了大人物。”他咂咂嘴,“说起来,孟某能结识当今丞相,真乃人生幸事。”
“阿瑶又打趣我。”蓝曦臣无奈的伸手揉揉金光瑶的发顶,“跟我还这么客气。”
“也是,曦臣哥小时候的黑历史,我这可有一大堆呢。”孟瑶笑弯了眼睛,掩着嘴像只偷笑的小狐狸,“你刚学会游泳的时候...”
“阿瑶!”蓝曦臣脸上浮现了红云,“不要说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孟瑶笑得开怀,“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玩......”
三、
蓝曦臣在云萍长大,他的邻居,便是孟诗一家。说是一家,其实只有孟诗和她的儿子孟瑶。
孟瑶和蓝曦臣年岁相仿,生的很是伶俐。他母亲采莲为生,日子不算清贫也不富裕,而孟瑶从小便会帮母亲做事。
闲暇时,他喜欢找隔壁的蓝家哥哥玩。
蓝家哥哥和自己不一样,是上学堂读书的人。而每次和孟瑶在一起,蓝曦臣都会笑着将自己的玩物分给他,还会将书塾里的故事讲给他听。
孟瑶喜欢蓝曦臣读书的样子。
他时常拉着蓝曦臣去荷塘边玩耍,采采荷花,捉捉蜻蜓,而玩累了,便随便找艘船爬上去,划划水吹吹风,那份美好,直沁到人心里去。
蓝曦臣会背书给孟瑶听。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他的声音如清澈的流水,又似空谷的幽兰,不疾不徐,缓缓的流淌在空气里,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小小的孟瑶托着腮看着蓝曦臣,亮亮的眼睛里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喜欢。
他喜欢这个陪自己一起玩,还教自己读书认字的哥哥。
他也希望,一生就这样过去。
但岁月永远留不住,他们也不可能永远是孩子。
蓝曦臣十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云萍。
蓝家举族搬迁,蓝曦臣在踏上临别的船时回头看着一直送他的孟瑶。他说自己要去都城,去谋划生计。
十二岁的孟瑶笑着,说曦臣哥再见,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但他没有抬手去擦眼角的湿润,而是努力让自己笑的更开怀。
他说,曦臣哥哥,你可别忘了我呀。
最终是蓝曦臣从船上跳下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揉了揉他的头,才再次作别。
那艘载着孟瑶念想的船,还是渐行渐远,一直到蓝曦臣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缓缓消失在天际,再也看不见。
四、
“阿瑶的记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陈年旧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蓝曦臣笑笑,“有时候我想想,你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自由自在,每天也不必为公文案牍劳形。”
“但若是真的过了这样的日子,曦臣哥也不一定习惯的来。”孟瑶凑过身子,伸出十指轻轻放在蓝曦臣太阳穴为他按摩,“我看你是劳累惯了,若是离了这些劳碌,还不知道想做什么好。”
他顿了一下,将人拉到水边看湖光中的倒影,“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又皱着眉头?”
“我...唉。”蓝曦臣轻叹,“最近确实没什么心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北阙来势汹汹,我很担心......”
孟瑶也叹了句。他开口:“不能强攻,便得智取。”
言罢,他拉过蓝曦臣的手,“合约已经签过了?”
“嗯。”蓝曦臣点点头,面上忧心更甚。
“既是如此,南冥定会向北阙进贡。这贡品,除了金银财宝,是否还有优伶歌姬?”孟瑶又问。
“的确有,不过那些女子,岂非羊入虎口......”
“曦臣哥。”孟瑶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转而握住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你看我如何?”
“阿瑶自然好看......等等?你是说......?”蓝曦臣一愣,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不可,这太危险了!”
孟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觉得我会是怕危险的人?况且——”他附在蓝曦臣耳边,言语轻轻,“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蓝曦臣握紧了孟瑶的手,但他颤抖的手将他的紧张暴露无遗,“你为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曦臣哥有难,我自是想要帮忙的。”孟瑶言笑晏晏,“你说过的,国既不国,家何能存?若是这国都保不住,平静闲适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他顿了顿,“所以曦臣哥,我想为你分忧。”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蓝曦臣,目光灼灼,满是坚定。而映在蓝曦臣眼里,孟瑶认真又含着渴望的神情,令人动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青年揽进怀里。
“阿瑶。”
五、
“那便像我说的一样,我和优伶歌姬一起前往北阙,用个假身份,潜伏在北阙的君主身侧,将情报写信传于你。”孟瑶正色道,“这几日我从曦臣哥这里学到了不少琴技,便做个琴师身份,也不至太危险。”
“尽管如此,依然不可小觑。”蓝曦臣神色肃然,“北阙君主名为邺珏,他疑心很重,关于他的所有传言,都说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我只知道他从前曾师从鬼谷子,而后篡权谋得君主之位,便不断扩张疆土。”
“嗯,我明白,曦臣哥还担心我呢。”孟瑶点点头,“我定然不辱使命。”
“阿瑶,我是说,你要好好的...”
蓝曦臣话还未完,一只修长的手便掩住了他的嘴唇。
“曦臣哥,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我平安归来的那日,你答应我一个愿望,可好?”
同年九月,北阙收到了南冥的贡礼——
十二名花容月貌的歌舞姬,和走在他们身前,似乎品级更高一些的青年男子。
元明殿前,青年俯身,行了个北阙的礼。
“在下金光瑶,南冥琴师,特此前往北阙,侍奉国君。”
“起来吧。”邺珏淡淡开口,上下打量着这丝毫没有惧意的青年。
一袭宽大的白袍,袍角缀着金丝织就的牡丹纹,既清雅又华贵,似清贫的读书人,又像富裕的贵公子。
然而最勾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堪堪然一笑,便让人心生旖旎。
邺珏唇角勾起一抹笑。
“金光瑶是吧?好,那你便在这,为朕演奏一曲,弹得好,重赏。若是朕不满意的话......”
六、
一曲罢。
金光瑶手指拨动了最后一根弦,又在那颤音还未传远之时止住了声音。
一瞬间,琴音戛然而止,四下寂然。
邺珏脸上愣怔的神色半晌都未曾褪去,他现在才反应过来,乐曲已经结束了。
“这首曲子,是何名?”连邺珏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激动。
“此曲名为《奈何天》,所述的是一段到死都没能开口的感情。”金光瑶站起身敛了笑,低眉垂目鞠一躬,抱琴独立。
“奈何天...奈何天......”邺珏轻叹,“以后你就留在朕身边吧。其他人也是,都去休息吧。”
那之后,金光瑶这个名字,迅速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北阙君王邺珏,为一琴师掷千金,修宫殿,日日笙歌不息。
“王上,您有心事。”
金光瑶像往常一样,结束了自己的演奏。他看着邺珏眉头紧皱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走上前去坐到他身边。
“还想听什么曲子?我给您弹。”他的声音轻而柔,让人不自觉软了神色。
邺珏叹了声,摇摇头。
“朕无事,一点烦心事不足挂齿。倒是你的琴技愈发精进。”
“烦心事不必再想,芳菲殿内,只谈风月,不论朝政,王上不若放轻松一点。我为您弹奏《清心音》如何?”金光瑶笑容浅浅,眼角眉梢都是恭谨。
“好。”邺珏揉揉眉心,看着金光瑶再次抱起了瑶琴。铮铮然的琴声如流水班倾泻下来,带着涤荡万物的悲悯和抚慰心灵的柔情,又似在讲述一个哀婉的故事。
邺珏不知不觉便舒了心,一股畅快的感觉缓缓流淌进心里,连四肢百骸都舒坦了些。
待金光瑶奏完,他晃了晃神,细微的飘飘欲仙的眩晕感过去,只剩一派清明。
“王上,可有好些?”
“好,很好!阿瑶琴技果然精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明日重重有赏!”邺珏惊叹于琴音的妙绝,连带着看这抚琴的青年,也愈发美丽清绝。
金光瑶行一礼,谢过君王,而邺珏见天色已晚,叮嘱两句便披衣回宫。
走出芳菲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下午的那则消息上。
“南冥收回了战中损失的一座城池,那城池地势偏远,对方目前已派人守城。而我军大部驻扎在战略要地,无暇分身。”
这一想,他便觉气血上涌。堪堪然止住身子,他大口喘着气,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好啊...萧云枫,跟我玩这套......”
邺珏阴沉着脸,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得过我?我可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蠢货了。”
但气急攻心,他竟喷出一口血来。
眉头蹙的愈发紧,邺珏撑着身体回到寝殿。他细细沉思,恍觉惊诧。
那座被收复的城池,不正是他前几日所说要减轻防备力量的吗?如今却落到了南冥手上...那么他们是不是,一早就掌握了消息?莫非...北阙的朝堂上,有南冥的奸细?
手中的茶盏,砰地一声,被捏成了碎片。
七、
“清风已过九重山,
心悦卿兮卿不知。
作罢梁上成双燕,
乱红过眼春依然。
魄魂不改相思意,
无言相望两相知。
人语欲说还羞怯,
知面知心亦明情。
晓光拂落春衫薄,
我心留一人足矣。
亦问诗酒何处有?
安然乐道无所求。”
金光瑶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将信叠好,交给门口的侍卫检查。
他们算作贡品,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就连给家里写的书信,也一字不落接受检查。
而现在金光瑶红着脸,带着些羞怯神态,向侍卫说着自己远方的爱人。
“这是我为他写的诗,还劳烦大哥您帮个忙。”
“知道了。”侍卫扫了几眼,全诗都是清一色的爱慕之意,没什么国政之事,便算过了检查。
见他在信上印了戳,金光瑶心里松了口气。
但他面上依然不显,只是小声念叨着“希望他不要忘了我”云云。
“行了,你可以走了。”
得了逐客令,金光瑶行一礼,转身往芳菲殿走去。没有人看到,他脸上浮现的浅浅笑意,和以往不尽相同。
踏入殿门,他微微一愣。
“王上,您何时来的?”
“怎么,朕不准来?”邺珏声音淡淡,辨不出喜怒,但空气里弥漫的冰冷让金光瑶心一紧。
“你去哪里了?”
“只是没料到王上今日来的如此早,还未来得及备好茶水果点,王上息怒。”
金光瑶行至邺珏身前,一撩袍角跪坐下来,“前几日,我有些想念远在南冥的恋人,相思之苦实在无法抒解,今日去信一封,也算求个圆满。”
他垂了眸,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情,甚至带上了点点水光,含羞带怯,一幅苦恋而不得的神色。
邺珏的心突然便有些疼。
料他一个琴师,也不能泄露机密要闻。他又仔细回想了下,自己从未在金光瑶面前说过什么。
心下松了口气,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抓起金光瑶的手。
“王上?您这是...?”
面容姣好的青年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君王执起自己的手,轻轻抚过每一根手指。
邺珏看着自己手中这双手。相对来说,它有些小,却白皙而修长,骨节分明,十指纤细。指腹处有薄薄的茧子,想必是练琴而来,而其余的皮肤滑嫩细腻,丝毫不似干过粗活之人。
想来也没碰过武器。
他放下金光瑶的手,站起身在殿内巡视着。
“今日你随便弹些什么吧。”
八、
金光瑶日日为邺珏抚琴。他弹奏过无数的曲子,而其中,邺珏最喜欢的,还是清心音。近日南冥之事弄得他愈发暴躁乖戾,甚至连金光瑶都能感受到他眉目间的黑气。
“王上怎么了?又有烦心事?”金光瑶随口问了句,在邺珏皱起眉头的时候又改了口,“若是政务的事,恕我僭越,请王上原谅。”
“真是绳上的蚂蚱!蹦都蹦不起来了还想挣扎。”
邺珏冷哼着,捏紧了手指。而便在此刻,他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邺珏不由紧蹙眉头。
“王上?”金光瑶迅速播起琴弦,一曲《清心音》反复奏了多遍,邺珏才平静下来。
唉...金光瑶轻叹,走到邺珏身旁,开口道,“王上不若先在此处稍作歇息,毕竟您的身体...这些事情最好不要传出去。”
邺珏压下心里翻涌的气血:“阿瑶扶朕过去吧,今日之事,多亏了你。”
金光瑶将沾了水的湿帕子拧干,盖在邺珏额头上。他转身去寻自己的瑶琴,唇角笑意分明。
想来应当快了。
他已来北阙半年,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只待收到万事俱备的信儿——
而直到那一天到来。
九、
南冥的军队占领了北阙边城,而那些防守薄弱的点都被一一突破。
似是商议好的一般,接连数个县邑失守。
而如今兵戈四起,北阙的都城,已被浩荡的南冥大军包围。曾经繁华的宫殿,现在一片火海。
邺珏震怒,大发雷霆。
他几乎已能确定,北阙的确出了内奸。
而那个人......
“去,把金光瑶叫来!”
“王上,您找我?”站在殿前的琴师还是一张笑面,丝毫不惧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派天真无害。
邺珏颤抖起来。
“告诉朕,是你吗?”
金光瑶但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王上终于发现了。”
“你...”邺珏大怒,提剑刺向金光瑶。但金光瑶手一抖,一根细如发丝的琴弦登时缠上了那剑,随着他一用力,剑便成了几块铁片。
“王上试试看,你体内还有没有力气?”金光瑶还是笑着,那削铁如泥的琴弦已经绕上了邺珏的脖颈,“半年的‘清心音’,我可不是白弹的。”
“你什么意思?”一股凉意顺着邺珏的脊背爬上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清心音确有清心定神的功效,但若是里面掺杂着其他音律,那就不一定了......王上以为,您每次的气急攻心,都是什么原因?”
“金光瑶!你!”邺珏激怒之下,又吐出一口血,染红了他苍白的面容。
“唉...”金光瑶叹了口气,摇摇头,“王上啊,其实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您咎由自取呢。
不妨听我讲个故事?”
十、
“有个孩子,出身皇室,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生母出身低,兄长欺侮,父皇不喜。于是他逃了。
他逃到山中,被云游的鬼谷子所救,于是他成了鬼谷子的第二个弟子。
他的师兄对他极好,给了他从前十几年未曾有过的温暖。而时间久了,他便对他的师兄,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但师兄却没有回应他的心意。
再后来,师父告诉他们二人,两人之中终有一战,只有胜者,才能真正掌控这个乱世。
而少年便是这样,想赢过自己的师兄,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学成后他归了国,杀父弑兄登上皇位,而后连年征战,大肆扩张领土,一直到他发现,他曾经的师兄,是另一个国家的君王。
和他不同,他师兄是嫡子,从小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而师从鬼谷子,只是为了多学些治国之道。
不像他,为了条生路,差点姓名尊严都搭上。
他知道师兄推行仁政,也知道自己心里那份难以捉摸的感情并没有死。
但纵使他早已成为君王,拥有万里疆土,在两国邦交见到自己的师兄之时,他都会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浓重的自卑。
他们从来都不一样。
他想靠近自己的的师兄,想超过师兄,想看着师兄认可他仰视他。
他甚至不惜发动战争,耗尽国力也要胜了自己的师兄。他强迫师兄对他行礼,强迫他在自己身下承欢,甚至像个疯子一样折磨他取乐......
他把那个人,那份感情,干干净净的放在心尖,却又不顾一切的践踏他折辱他,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配得上他......
但他心里那个人,从未回应过他。”
金光瑶言罢,看着已经浑身颤抖,红了眼眶,脸色如寒冰般的邺珏,轻轻叹气,复又开口,
“所以,他才会在听到《奈何天》的琴曲时几近失控,在我用琴音催动致幻剂时失了防备,甚至亲口向我吐露了这些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实,将自己困在囚笼中不得解脱的,从来都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别说了...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邺珏双目通红,两行血泪缓缓流了下来,他不住地颤抖,崩溃的喊叫,“你们怎么能......”
金光瑶笑的薄凉:“如果你不一味发动战争侵略领土,如果你不做那些事的话...萧君还是你的好师兄,他还会对你笑,会护着你...你们可以时常相聚,清谈饮酒,赏北国风光,品南国景致......但现在——你失了国家失了人民失了一切,也失去了你喜欢的师兄......”
一道血光划过,鲜血从邺珏颈侧喷涌而出,终于,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生机都不复存在了。
呼......金光瑶看着倒下的尸身,身体的力气也几乎被抽空一般。他有些脱力的蹲下身子,阖上了邺珏的眼睛。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十一、
北阙元明殿的大火持续了三天,所有曾经留下的痕迹都随着这场火烟消云散。
北阙的国土归南冥所有,金光瑶和蓝曦臣一起,回到了姑苏。
“此次多谢公子舍身相助。”
国君萧云枫朝金光瑶拱手,“若非公子,还不知多久能战胜北阙。”
“君上客气了。生是南冥人,定当为国效力。”金光瑶微微一笑,躬身还礼。他犹豫一瞬,还是没有把邺珏的事情说出来。
都过去了,何必让生者徒增烦恼。
领了萧云枫的赏赐,金光瑶拉着蓝曦臣走出了宫殿。
“曦臣哥还记得吧?我们的约定。”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暖色的光晕洒在金光瑶的脸上,将那白皙的脸颊染上几分绯红。他笑的温柔:“那我希望,曦臣哥和我一起,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一起......”
一个轻柔的拥抱将金光瑶的话封在唇齿间。
他的脸埋在蓝曦臣怀里,透过薄薄的衣料感受着那人胸膛的温暖,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瑶...”蓝曦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喑哑和颤抖,“还好你回来了。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很担心,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我的一个决定,让你陷入危险......”
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金光瑶,将头埋在他颈窝。在这样的落日下,两个人的心跳彼此交融,有点快,有点急促,但这让人心悸的触感告诉他们,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阿瑶换一个愿望吧,和你一起隐居,是我的愿望。”
“那么我希望...和你一起,一直到老。”金光瑶目光灼灼,蓝曦臣低头看去,全是自己的影子。
“曦臣哥,你愿意陪我吗?”
“我愿意。”
终章、
茶楼里热闹得很,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说书人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这嘈杂里。
角落里,两个鬓发花白的老人慢慢喝着茶,相视一笑。
“想不到坊间居然有这么多关于我们的传说。”金光瑶笑道,“说的和真的一样。”
“难道不是吗?”蓝曦臣举杯小酌,“阿瑶就是这么厉害啊。”
“哪那么夸张呀...”金光瑶的笑声渐渐消逝,而那眼角的笑纹,浅浅淡淡,被岁月雕琢成了慈祥的模样。他喝完最后一盏茶,“走吧曦臣哥,陪我去莲塘转转。”
他们搀扶着,走出了身后的茶楼酒肆。而那两个依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融入夏日微醺的风中,再也看不见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