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孟云琛。
我的名字是师父给我起的。在遇到他之前,我只是个无名无姓的乞儿。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弹响无弦琴的人。
无弦琴,是师父故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他说,这琴,只有一人能弹响。若我等到了他,便把琴交给他。
“师父,此话何意?这无弦琴...是何来历?有何讲究?”
“这琴,是我的一位...故人所赠。若你等到能弹响它的人,交与他便可。”师父神色一黯,他垂下眼帘,长睫轻颤,“他会明白的。”
他会明白的。
师父阖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无法形容他脸上的神色,是哀怨,是悲凉,是欢喜,是解脱,还是无奈。总之那是一种复杂的神情,却又平淡到看不清晰。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春日,乍暖还寒花未发。
我的师父,姓孟,单名一个瑶字。
遇到师父,是在兰陵的一家酒肆,他抱琴独饮,好不恣意,像个行走人间的侠客。
他洒脱不羁,笑的云淡风轻。但明明是温润的笑意,我却莫名从他灰色的眸子里,看到一丝孤苦。
我不知这孤苦何来,但心中却本能觉得,他不该承受这般悲凉和伤痛。
似是发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向我,展颜一笑。
那笑意如春风拂面,让我愣在当场。
“这位小友,一直看我做甚?”
“我...”我赶忙移开目光,羞赧的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罢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师父走近,在我身旁蹲下身来,平视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
“啊...抱歉。”他似乎有些意外,“那不如跟着我吧,看你和我有缘,我们两个孤苦的人一道,也算是有个照应。”
我欣喜地抬起头,看着他温和的面容,郑重的点点头。
“真好。”师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轻笑,“那以后,我便是你师父了。”
我不知道师父的过去,不曾开口问过他,他也从未主动告诉我。
我只知道,师父是个琴师,琴技精湛。除了每日教我弹琴,他也会讲述一些诗书经纶。他声音轻缓,语调柔和,抑扬顿挫,煞是好听。我时常会想,为何我会遇上如此完美的人,还能作为弟子陪伴着他。
烦闷时,他会抚琴,轻拢慢捻,琴音泠泠,如闻仙乐,涤荡心弦。
我想,大概从那时起,我便打定了主意跟随他一辈子吧。
只是...师父虽每日都轻轻抚弄着悉心保存的无弦琴,却从未弹响过它。
起初我还好奇,无弦琴的声响是什么样子,后来见的次数多了,我也放弃了曾经愚蠢的念头。无弦琴,怎么能弹响呢。
二、
每年初春,从正月开始,师父便会带着我来到兰陵郊野的一间小屋,日日抚琴奏乐,不曾停歇。
我很好奇,师父是不是在等谁?
虽从未有人来过,但他年年如此,一次不落。
我想,他一定是在等着谁。
一直等到他离去的那年春日。
他把无弦琴给了我,让我代替他,等待那个未归的人。
“若等到他,便把琴交给他。”师父的声音很轻,亦如他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袖,我却几乎感觉不到。
“师父,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听到我的话,师父愣怔了一下,似有茫然,但很快,他便笑了起来。几分凄哀,几分落寞。
“......唉,罢了,该说的都在这里了。”师父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覆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而后,他抓住我衣袖的手也无力的滑落下去。
苍白细瘦,了无生机。
我将师父葬在不远处的山上。春日伊始,新蒲细柳。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重复着师父的生活轨迹,做着同样的事,等着同样的人。尽管我也不知,我能否等到那人。
但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值得师父等待一生。
又是一个春日,烟雨朦胧,寒意更甚。细雨如丝,轻飘飘的落在屋舍之上,落在草木之上,落在行人身上。
我又走进了遇到师父的那家酒肆。
还是一样的生意兴隆,说书先生的声音有节奏而抑扬顿挫,我却全然听不清晰。
我的目光被一个白衣人吸引。
他满头华发,佩一条抹额,风霜岁月的雕琢,却掩不住他俊美的容颜。而唯一美中不足,是他的双眼,空洞而毫无焦距。
尽管这里是酒肆,他却只要了一壶茶,静静坐在角落,自斟自饮。
到了尽兴处,他取下腰间白玉洞箫,轻轻吹奏起来。
箫声起,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我像被击中一般,愣住不知所措。
这首曲子,我听师父弹过无数遍。
但是...他的曲子,似乎有一处吹错了两个音。
我走上前去,抱拳行一礼。
“这位公子,在下孟云琛。恕在下冒昧,请问公子刚刚所奏,是为何曲?”
“哦,此曲名为《敛芳泽》,是多年前我和一位朋友所作。”他的声音低沉轻缓,语调温和。
“这些年,我也听人奏过此曲。只是旋律,似乎和您方才所奏,略有不同。”我斟酌半晌,还是说出了心中疑惑。
“哦?”那人握紧了手中茶盏,似乎有些激动,“这位公子,可请劳烦告知,那人在何处?”
“莫急,公子先听我奏一遍曲子吧。”
我取出琴,轻轻拨弄起来。
琴音响起的片刻,我看到白衣公子的神色,变得恍惚起来。
“阿瑶...”他似乎在呢喃,又在轻叹。
最后一个琴音停止,我收手,止住了琴弦的震颤,默默看向眼前之人。
“他把曲子改了...”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乐声中,喃喃自语。
原来是改了么?
原曲清明婉转,似乎在期盼什么,改过之后却哀怨决绝,似在诉说相逢无期的沉郁。
但若是说...这曲子是二人所作...
“那人在何处?”“你认识我师父吗?”
我们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师父在何处......”他的声音在止不住的颤抖。
“师父他...已经不在了。”
三、
“咔嚓”一声,我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循声望去,鲜血不住地从他指缝中渗出来。
而他恍若未觉一般,只是一遍遍的唤着“阿瑶”,眼泪扑簌着落下来。
莫非,他便是师父一直在等的人?
“公子,你可知无弦琴?”
那人听到这三个字,缓缓的抬头,用没有焦距的双眼面对着我,“可否一见?”
当然,他说的见,并非真的用眼睛看。在我打开无弦琴包布的瞬间,便感到琴身的躁动。
白衣公子接过琴,指尖轻轻划过,竟有铮鸣的琴音如淙淙流水般倾泻而出。
我不由得睁大眼睛,震惊的望着眼前之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么多年,师父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只可惜,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再也无法看到,所思之人在眼前的模样了。
“我姓蓝,名涣,字曦臣,来自姑苏。多年前,因战乱流落至此,与你师父相识......”
蓝涣的声音不急不缓,但若细细听来,似有微不可查的悲恸和沧桑。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将我的思绪,拉到他们初遇的那个春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蓝涣始终记得那个阳光熹微的早春。
那年正是战乱,中原地区的岐山国温氏一路南下,将攻击的目标对准江南一带的姑苏。一场大火,毁掉了姑苏皇室的半壁山河。蓝涣作为太子,携姑苏人的殷切期望逃离战火,保存实力,以待东山再起。
他一路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边逃避岐山的追杀,边匆忙赶路。
而在那个遥远的不再回来的春日,蓝涣晕倒在一片郊外的原野。
他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片烟笼苍茫的灰绿。那是初春的草色,也是仿佛看不到希望的天空。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一个少年伏在床边休息。他睡得很浅,感受到蓝涣醒来,便坐起了身子。
“公子,你醒了?”
“我...”蓝涣心里一紧,想开口说话,却觉喉中干涩,声音嘶哑,竟难以发出声音。
“公子莫急,你定是奔波劳碌,又有内伤,这才昏了过去。我在不远处的郊野看到你,便把你带了回来。”少年生了张清秀伶俐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不觉便放下了防备之心。
“......多谢。”蓝涣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阁下如何称呼?”
“我姓孟,单名一个瑶字。公子不如唤我...”
“阿瑶。”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最后还是孟瑶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公子若是喜欢,这般称呼也好。”
“那便谢过阿瑶了。”
四、
蓝涣也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停留,竟是三月之久。
这里清净,既无硝烟战火,也无盗贼野兽,倒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孟瑶花了一晚上,向他讲清楚了这里的形势。兰陵不同于姑苏,此时还未被牵连,但如今这世道,人人自危,姑苏的灾祸早就一传十十传百。
蓝涣不便出门,而孟瑶在城里一家酒肆做账房先生,每日听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消息倒是灵通。
而蓝涣,感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孟瑶便笑着安慰他,你若愧疚,便教我些什么吧?这么好的老师在眼前,不学点什么,我岂不是亏了?不如,教我弹琴如何?
是了,弹琴。
自蓝涣作为谢礼为孟瑶弹奏一曲之后,两人便相见恨晚。
他总能听出他琴声中隐含的感情,不论是喜悦还是悲哀,无奈还是沉郁。蓝涣指尖的乐音,仿佛流淌进了孟瑶心里。
“高山流水觅知音,我与阿瑶一见如故,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蓝涣便教孟瑶弹琴,而孟瑶也的确聪慧,学的很快,只几天,便能弹得有模有样。而乐谱,更是看几眼便记得分毫不差。
“阿瑶真是天赋异禀。”
“曦臣哥折煞我了,我终归不过一介草民,天赋又有何用?”孟瑶敛去眼底光芒,笑的天真。
两人便这般一日日相处,待到孟瑶夜晚归家时,总有一盏灯火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伴着悠悠琴声,等着他推开屋门。
“曦臣哥还没休息?”孟瑶随手关上身后的门,“何必等我到这么晚?”
“总是要等的。”蓝涣微笑,柔和的火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色,“我担心阿瑶。”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孟瑶也笑,走过去收拾好床铺,“天晚了,该休息了。”
蓝涣应了一声,弹完最后一个音,吹熄了灯火。
夜还长,两人和衣卧在一张榻上,黑暗中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
“阿瑶,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孟瑶整理被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不由得庆幸,黑夜掩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也的确是该回去了。”孟瑶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你走这么久,家里人也该担心了吧。”
“我...”蓝涣深吸一口气,“我想...”
“不必多言,我知你定然是想报仇雪恨,收复失地安邦定国的。”孟瑶闭上眼睛,翻身背对着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外露,“如今战事愈发胶着,你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而我,会为你祈求平安。
“阿瑶。”身后的声音突然近了。紧接着,孟瑶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蓝涣声音有些哑:“我会回来的。回来找你...待到战事平稳,家国安定。”
孟瑶睁开眼睛,黑暗中无人看得清他脸上悄然滑落的两行泪。勾起唇角,他的声音听起来满含期待:“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你。”
五、
“后来呢?”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后来我回到姑苏,父王已经过世。我成了新一任的统治者,率兵抗温。不久后,兰陵这边也加入了战局,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助力。接着,西南方的云梦,和离岐山最近的清河也卷进来,几国联手,终于灭了岐山。”蓝涣似乎陷入了回忆,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待到家国安定,我便能来寻他,可从那之后,我几次来兰陵,再没见过阿瑶。寄出去的书信也杳无音讯。我不知道他过得怎样,甚至...不知道他,他...他已经......”
后面的话已句不成章,蓝涣有些哽咽,他神色黯然悲痛,“我本以为,我此次前来兰陵,能找到他的。”
可谁知,可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唉...我看着他,仿佛穿越冗长的时光,看到了同样垂首低眉陷入沉思的师父。
君问归期未有期。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也知不管如何安慰,逝去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我师父在,定然不期望看到您这般...”
我小心翼翼的开口。
“罢了...罢了......”蓝涣抱着无弦琴,轻轻呢喃着。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却好似模糊中浮现出数十年前那个少年狡黠的笑意。
他唤他曦臣哥,他说我等你,而这一等,便是一辈子。
蓝涣又想起自己的一生,懵懂少年时勤学刻苦,流落在外时暗生情愫,初回姑苏时前路未卜,联合抗温时山雨欲来,安邦定国时万民朝拜,处理政务时励精图治,遭遇刺杀时双目失明......他在半年前的刺杀中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双眼却从此再见不到光明。
是时候离开了。
姑苏已经不需要我了。
温热的阳光照在脸上,他一瞬间想要流泪。终于等到了家国安定那一天。
但是阿瑶,没有等到。
“云琛,你师父...可有说给我留什么话?”蓝涣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并未。”
“那阿瑶他...这些年,过得怎样...能告诉我吗?”
我不忍心拂他的意,但对师父的过往,我确实知之甚少。
“...师父每日教我弹琴,却不曾讲起自己的过去。每年春日,他都会到乡间一个小屋,抚琴等待。想来便是在等公子您。”我斟酌着词句。
蓝涣沉默了,而后道声感谢。
“云琛,可否带我,再去看看他。”
收好随身行囊,我们转身离开酒肆。楼内隐隐传来说书先生激越的声音——
“...话说那孟瑶,一介琴师,入宫得宠,更名金光瑶,妖言惑众干涉政务,自愿前往岐山,刺杀温皇...功成后重回兰陵,竟入主金鳞台,篡权夺位......”
我一愣,摇摇头,将这些不知真假的话语从脑海移除,迈步踏入嘈杂的街巷。抬眼望去,蓝涣走在我身前半步,步履有些蹒跚。
春风拂面,他却仿若行走于风霜雨雪。
六、
“到了。师父便葬在此处。”
蓝涣沉默着,在坟前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墓碑。
“阿瑶,我来晚了。”
清越的琴音回荡在山林间,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一时间,似空中的飞鸟,山间的草木,都响应这琴声般,嘶嘶哀鸣,飒飒作响。
正月新蒲细柳,满场横竹哀弦。
蓝涣奏响无弦琴,指间流淌出悲哀的挽歌。隔着时空,送故人最后一程。
他闭目,一滴泪从脸颊无声划过,落在琴上,摔成破碎的形状。
他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琴箫相和,是相视一笑,是冬去春来,却唯独没想到,竟是如今这般,阴阳两隔。
他来的太晚,晚到那人的身影在心上镌刻了一遍又一遍,晚到再也没办法见那人一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情欲满而爱不得。
蓝涣没想到,短短三月时光,也能如此刻骨铭心。他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三十年时光可以改变很多。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当年离开,蓝涣把无弦琴留给孟瑶,而自分别后,他再未碰过琴。亦如他这一生,只有孟瑶一个知音。
而今故人不在,只留一把无弦琴陪伴着他。可是,若无知音,何需弄弦?
一曲终,他站起身,静立良久,终于用力,将手中的无弦琴摔到地上。
琴身支离破碎,迸发出杂乱嘈杂的声响,如在我心上炸响惊雷。
蓝公子他...
竟然摔了这无弦琴......
“阿瑶不在,这把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可是,蓝涣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无弦琴的背后,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曦臣哥: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这些年,你可安好?我想你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得偿所愿。而我...自是不劳曦臣哥费心。勉强也算混出了些名堂,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想想从前,只觉得累。这一辈子啊,匆匆忙忙就过去了,也没几天太平日子。
细细想来,最怀念的竟然是和你相处的那几个月。每日晚归,都有人为我亮一盏灯。那些日子,是你在等我,而现在,我也愿意等你。
只是我这身子愈发病重,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你来的那天来...若是我还能见你一面,也就没有遗憾了吧...若是等不到你,那便,祝你一世安好无忧......
孟瑶
于病中”
七、
又一个三十年。
我已年过不惑,在春风乍起中送别了蓝涣。
那日清晨,我醒来时便发现,他已在梦中溘然长逝,唇角还带着恬淡的笑意。
许是故人入梦来。
我将他与师父葬在一起,在坟前立了墓碑,种了新柳。
每年春日,我都会来此,为二人奏一曲挽歌,曲名《三愿》。
一愿佳期如梦,
二愿山河安定,
三愿故人重相见,来世常相伴。
——FIN.